[童话故事]乘邮车来的十二位旅客,海的女儿

1、乘邮车来的十二位旅客:

  严寒,满天星斗,万籁无声。   砰!有人把一个旧罐子扔到邻家的门上。啪!啪!这是欢迎新年到来的枪声。这是除夕。钟正敲了12下。   得——达——拉——拉!邮车到来了。这辆大邮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它里面坐着12个人,再也没有空地方了,所有的位子都占了。   “恭喜!恭喜!”屋子里的人说,因为大家正在祝贺新年。这时大家刚刚举起满杯的酒,打算为庆祝新年而干杯。   “祝你新年幸福和健康!”大家说。“祝你娶一个漂亮太太,赚很多的钱,什么伤心事儿和麻烦事儿都没有!”   是的,这就是大家的希望。大家互相碰着杯子。城门外停着邮车,里面坐着陌生的客人——12位旅客。   这些人是谁呢?他们都带有护照和行李。的确,他们还带来送给你、送给我和送给镇上所有的人的礼物。这些陌生的客人是谁呢?他们来做什么呢?他们带来了什么呢?   “早安!”他们对城门口的哨兵说。   “早安!”哨兵回答说,因为钟已经敲了12下。   “你叫什么名字?你干什么职业?”哨兵问第一个下车的人。   “请看护照上的字吧!”这人说。“我就是我!”他穿着熊皮大衣和皮靴子,样子倒很像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许多人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明天来看我吧,我将送给你一个真正的新年礼物。我把银毫子和银元扔给大家,我甚至还开舞会——整整31个舞会。比这再多的夜晚我可腾不出来了。我的船已经被冰冻住了,不过我的办公室里还是温暖又舒适。我是一个生意人;我的名字叫‘一月’。我身边只携带着单据。”   接着第二个人下车了。他是一位快乐朋友,一个剧团的老板,化装跳舞会以及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娱乐的主持人。他的行李是一个大桶。   “在狂欢节的时候,我可以从里面变出比猫儿还要好的东西来①,”他说。“我叫别人愉快,也叫自己愉快。在我的一家人中我的寿命最短。我只有28天!有时人们给我多加一天,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乌啦!”   “请你不要大声喊,”哨兵说。   “我当然可以喊,”这人说。“我是狂欢节的王子,在‘二月’这个名义下到各地去旅行的。”   现在第三个人下车了。他简直是一个斋神②的缩影。他趾高气扬,因为他跟“40位骑士”有亲戚关系,他同时还是一个天气的预言家。不过这并不是一个肥差事,因此他非常赞成吃斋。他的扣子洞上插着一束紫罗兰,但是花朵儿都很小。   “‘三月’,走呀③!”第四个人在后面喊着,把他推了一下。“走呀!走呀!走到哨房里去呀。那里有混合酒吃!我已经闻到香味了!”   不过这不是事实,他只是愚弄他一下罢了④,因为这第四位旅客就是以愚弄人开始他的活动的。他的样子倒是蛮高兴的,不大做事情,老是放假。   ①丹麦古时有一种游戏,即把一只猫儿关在一个桶里,然后用绳子把桶悬在树上。大家敲着桶,待桶敲破时猫儿就变出来了。   ②斋戒是基督教中的一种仪式,经常在复活节,也就是三月间举行。斋戒时期一共是40天。这4O天在丹麦的传说中名为“40位骑士日”。   ③这是一个文字游戏。Marts(三月)和Marsch(开步走)这个字的读音差不多,但意义完全不同。   ④因为4月1日是“愚人节”。   “我随人的心情而变化,”他说,“今天下雨,明天出太阳。我替人干搬出搬进的工作。我是搬家代理人,也是一个做殡仪馆生意的人。我能哭,也能笑。我的箱子里装着许多夏天的衣服,不过现在把它们穿起也未免太傻了。我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打扮的时候,就穿起丝袜子,戴上皮手筒。”   这时有一位小姐从车里走出来。“我是‘五月小姐’!”她说。她穿着一身夏季衣服和一双套鞋。她的长袍是淡绿色的,头上戴着秋牡丹,身上发出麝香草的香气,弄得哨兵也不得不嗅一下。   “愿上帝祝福你!”她说——这就是她的敬礼。   她真是漂亮!她是一个歌唱家,但不是舞台上,而是山林里的歌唱家。她也不是市场上的歌唱家。不,她只在清新的绿树林里为自己的高兴而歌唱。她的皮包里装着克里斯仙·温得尔的《木刻》①——这简直像山毛榉树林;此外还装得有“李加尔特的小诗”②——这简直像麝香草。   “现在来了一位太太——一位年轻的太太!”坐在车里的人说。于是一位太太便走出来了;她是年轻而纤细、骄矜而美丽的。   人们一看就知道,她是“六月太太”,她生下来就是为了保护那“七个睡觉的人”③的。她选一年中最长的一天来开一个盛大的宴会,好使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把许多不同的菜吃掉。她自己有一辆“包车”,但是她仍然跟大家一起坐在邮车里,因为她想借此表示她并非骄傲得瞧不起人。她可不是单独地在旅行,因为她的弟弟“七月”跟她在一道。   ①《木刻》(Traesnit)是丹麦19世纪一个抒情诗人克里斯仙·温得尔(ChristianWinther,1796~1876)的一部诗集的名称。   ②李加尔特(ChristianErnstRichardt,1831~1892)是另一位丹麦十九世纪的诗人。   ③根据一个民间传说,在纪元251年6月27日七个基督徒被异教徒所追逐,他们逃到一个石洞里去,在那里睡到纪元446年才醒。所以6月27日就成为“七个睡觉人”的纪念日。   他是一个胖胖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夏天的衣服,戴着一顶巴拿马帽。他的行李带得不多,因为行李这东西在炎热的天气里是一种累赘。他只带着游泳帽和游泳裤——这不能算很多。   现在妈妈“八月太太”来了。她是一个水果批发商,拥有许多蓄鱼池,兼当地主。她穿着一条鼓鼓的裙子①。她很肥胖,但是活泼;她什么事都于,她甚至还亲手送啤酒给田里的工人喝。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②。”她说,“因为《圣经》上是这样说的。事做完了以后,你们可以在绿树林中跳舞和举行一次庆祝丰收的宴会!”   她是一个细致周到的主妇。   现在有一个男子走出来了。他是一个画师——一个色彩专家,树林是知道这情况的。叶子全都要改变颜色,而且只要他愿意,可以变得非常美丽。树林很快就染上了红色、黄色和棕色。这位画家吹起口哨来很像一只黑色的燕八哥。他工作的速度非常快。他把紫绿色的啤酒花③的蔓藤缠在啤酒杯上,使它显得非常好看——的确,他有审美的眼光。他现在拿着的颜料罐就是他的全部行李。   ①原文Storecrinoline,这是十九世纪初欧洲流行的一种裙子;它里面衬有一个箍,使裙子向四周撒开。   ②这句话是引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三章第十九节。   ③啤酒花是一种豆科植物,为制造啤酒的原料。   他后面接着来的是一个“拥有田产的人”。这人只是关心粮食的收获和土地的耕作;他对于野外打猎也有一点兴趣。他有猎狗和猎枪,他的猎袋里还有许多硬壳果。咕碌——咕碌!他带的东西真多——他甚至还有一架英国犁。他谈着种田的事情,但是人们听不清他的话,因为旁边有一个人在咳嗽和喘气——“十一月”已经来了。   这人得了伤风病——伤风得厉害,因此手帕不够用,他只好用一张床单。虽然如此,他说他还得陪着女佣人做冬天的活计。他说,他一出去砍柴,他的伤风就会好了。他必须去锯木头和劈木头,因为他是木柴公会的第一把锯手。他利用晚上的时间来雕冰鞋的木底,因为他知道,几个星期以后大家需要这种有趣的鞋子。   现在最后的一个客人来了。她是“火钵老妈妈”。她很冷,她的眼睛射出的光辉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她拿着栽有一株小枫树的花盆。   “我要保护和疼爱这棵树,好使它到圣诞节的时候能够长大,能够从地上伸到天花板,点着明亮的蜡烛,挂着金黄苹果和剪纸。火钵像炉子似地发出暖气,我从衣袋里拿出一本童话,高声朗诵,好叫房间里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不过树上的玩偶都变得非常活跃。树顶上的一个蜡制的小安琪儿,拍着他的金翅膀,从绿枝上飞下来,把房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吻了一下,甚至把外面的穷孩子也吻了。这些穷孩子正在唱着关于“伯利恒的星”的圣诞颂歌。   “现在车子可以开了,”哨兵说。“我们已经弄清楚了这12位旅客。让另一辆马车开出来吧。”   “先让这12位进去吧,”值班的大尉说。“一次进去一位!护照留给我。每一本护照的有效期间是一个月。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我将在每一本护照上把他们的行为记下来。请吧,‘一月’先生,请你进去。”   于是他走进去了。   等到一年以后,我将告诉你这12位先生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你,给我,给大家。我现在还不知道,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们是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里。   (1861)   这篇小品发表在1861年3月2日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里。故事最后的一句话“因为我们是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里”,是指时代的进步,人类的创造,日新月异,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思想停滞在旧时代的人,自然会不习惯,会感到“奇怪”。

2、海的女儿: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中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国为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住在那底下的海王已经做了好多年的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对于自己高贵的出身总是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戴着一打的牡蛎——其余的显贵只能每人戴上半打。除此以外,她是值得大大的称赞的,特别是因为她非常爱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一些孙女。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而她们之中,那个顶小的要算是最美丽的了。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她们可以把整个漫长的日子花费在皇宫里,在墙上生有鲜花的大厅里。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开着的,鱼儿向着她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不过鱼儿一直游向这些小小的公主,在她们的手里找东西吃,让她们来抚摸自己。   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边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摇动。地上全是最细的砂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在那儿,处处都闪着一种奇异的、蓝色的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是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   在花园里,每一位小公主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在那上面她可以随意栽种。有的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鲸鱼,有的觉得最好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个小人鱼。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却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同时她也只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当别的姊妹们用她们从沉船里所获得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的时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阳一样艳红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个美丽的大理石像。这石像代表一个美丽的男子,它是用一块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跟一条遭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这石像旁边种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这树长得非常茂盛。它新鲜的枝叶垂向这个石像、一直垂到那蓝色的砂底。它的倒影带有一种紫蓝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这影子也从不静止,树根和树顶看起来好像在做着互相亲吻的游戏。   她最大的愉快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听。特别使她感到美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香气来,而海底上的花儿却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那么清脆和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   “等你满了十五岁的时候,”老祖母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身边驶过去。你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在这快要到来的一年,这些姊妹中有一位到了十五岁;可是其余的呢——晤,她们一个比一个小一岁。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还要足足地等五个年头才能够从海底浮上来,来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每一位答应下一位说,她要把她第一天所看到和发现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因为她们的祖母所讲的确是不太够——她们所希望了解的东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们谁也没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地沉默和富于深思。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鱼儿挥动着它们的尾巴和翅。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当然,它们射出的光有些发淡,但是透过一层水,它们看起来要比在我们人眼中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黑云的东西在它们下面浮过去的话,她便知道这不是一条鲸鱼在她上面游过去,便是一条装载着许多旅客的船在开行。可是这些旅客们再也想像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船的龙骨伸出她一双洁白的手。   现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经到了十五岁,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有无数的事情要讲: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当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月光底下躺在一个沙滩上面,紧贴着海岸凝望那大城市里亮得像无数星星似的灯光,静听音乐、闹声、以及马车和人的声音,观看教堂的圆塔和尖塔,倾听叮当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到那儿去,所以她也就最渴望这些东西。   啊,最小的那位妹妹听得多么入神啊!当她晚间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望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大城市以及它里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于是她似乎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她这里飘来。   第二年第二个姐姐得到许可,可以浮出水面,可以随便向什么地方游去。她跳出水面的时候,太阳刚刚下落;她觉得这景象真是美极了。她说,这时整个的天空看起来像一块黄金,而云块呢——唔,她真没有办法把它们的美形容出来!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忽儿红,一忽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要快的、像一片又白又长的面纱,是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它们是飞向太阳,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块之间消逝了。   又过了一年,第三个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们中最大胆的一位,因此她游向一条流进海里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一些美丽的青山,上面种满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宫殿和田庄在郁茂的树林中隐隐地露在外面;她听到各种鸟儿唱得多么美好,太阳照得多么暖和,她有时不得不沉入水里,好使得她灼热的面孔能够得到一点清凉。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人间的小孩子;他们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倒很想跟他们玩一会儿,可是他们吓了一跳,逃走了。于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动物走了过来——这是一条小狗,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小狗。它对她汪汪地叫得那么凶狠,弄得她害怕起来,赶快逃到大海里去。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那壮丽的森林,那绿色的山,那些能够在水里游泳的可爱的小宝宝——虽然他们没有像鱼那样的尾巴。   第四个姐姐可不是那么大胆了。她停留在荒凉的大海上面。她说,最美的事儿就是停在海上:因为你可以从这儿向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同时天空悬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她看到过船只,不过这些船只离她很远,看起来像一只海鸥。她看到过快乐的海豚翻着筋斗,庞大的鲸鱼从鼻孔里喷出水来,好像有无数的喷泉在围绕着它们一样。   现在临到那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的姐姐们在第一次浮出海面时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绿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像一颗珠子,然而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塔还要大得多。它们以种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出现;它们像钻石似的射出光彩。她曾经在一个最大的冰山上坐过,让海风吹着她细长的头发,所有的船只,绕过她坐着的那块地方,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在黄昏的时分,天上忽然布起了一片乌云。电闪起来了,雷轰起来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块,使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下了帆,造成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但是她却安静地坐在那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闪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里。   这些姊妹们中随便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总是非常高兴地观看这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可是现在呢,她们已经是大女孩子了,可以随便浮近她们喜欢去的地方,因此这些东西就不再太引起她们的兴趣了。她们渴望回到家里来。一个来月以后,她们就说:究竟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在黄昏的时候,这五个姊妹常常手挽着手地浮上来,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们能唱出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还要美丽。当风暴快要到来、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浮到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丽的歌来,说是海底下是多么可爱,同时告诉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这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他们以为这是巨风的声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会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船沉了的话,上面的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作为死人才能到达海王的官殿。   有一天晚上,当姊妹们这么手挽着手地浮出海面的时候,最小的那位妹妹单独地呆在后面,瞧着她们。看样子她好像是想要哭一场似的,不过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因此她更感到难受。   “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啊!”她说。“我知道我将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你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们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样吧。”   于是她在这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地附贴在公主的尾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   “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   “当然咯,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苦头的,”老祖母说。   哎,她倒真想能摆脱这些装饰品,把这沉重的花环扔向一边!她花园里的那些红花,她戴起来要适合得多,但是她不敢这样办。“再会吧!”她说。于是她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块还是像玫瑰花和黄金似地发着光;同时,在这淡红的天上,大白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空气是温和的、新鲜的。海是非常平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的上面。   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声。当黄昏逐渐变得阴暗的时候,各色各样的灯笼就一起亮起来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世界各国的旗帜。小人鱼一直向船窗那儿游去。每次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窗玻璃,望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子;但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无疑地,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当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火箭一齐向天空射出。天空被照得如同自昼,因此小人鱼非常惊恐起来,赶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把头伸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耀夺目的大鱼在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映到这清明的、平静的海上。这船全身都被照得那么亮,连每根很小的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船上的人当然更可以看得清楚了。啊,这位年轻的王子是多么美丽啊!当音乐在这光华灿烂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着手,大笑,微笑……   夜已经很晚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移开。那些彩色的灯笼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起了一种嗡嗡和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着,所以她能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浪涛大起来了,沉重的乌云浮起来了,远处掣起闪电来了。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到来了!水手们因此都收下了帆。这条巨大的船在这狂暴的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急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地高涨。它想要折断桅杆。可是这船像天鹅似的,一忽儿投进洪涛里面,一忽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人鱼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们的看法却不是这样。这艘船现在发出碎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袭来的海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中腰折断了。后来船开始倾斜,水向舱里冲了进来。这时小人鱼才知道他们遭遇到了危险。她也得当心漂流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残骸。   天空马上变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掣起来的时候,天空又显得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在尽量为自己寻找生路。她特别注意那位王子。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她马上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因为他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她又记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他除非成了死人,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官殿的。   不成,决不能让他死去!所以她在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最后她终于到达了那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决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人鱼及时赶来,他一定是会淹死的。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随便漂流到什么地方去。   天明时分,风暴已经过去了。那条船连一块碎片也没有。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在水上光耀地照着。它似乎在这位王子的脸上注入了生命。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小人鱼把他清秀的高额吻了一下,把他透湿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现在她看见她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的天鹅。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色树林,林子前面有一个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做什么,反正总是一个建筑物罢了。它的花园里长着一些柠檬和橘子树,门前立着很高的棕榈。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是非常平静的,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细砂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托着这位美丽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他放到沙上,非常仔细地使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太阳光里。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来了,有许多年轻女子穿过花园走出来。小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的后面。她用许多海水的泡沫盖住了她的头发和胸脯,好使得谁也看不见她小小的面孔。她在这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边。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时间不久,于是她找了许多人来。小人鱼看到王子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并且向周围的人发出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她作出微笑的表情: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她感到非常难过。因此当他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   她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深思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是这样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好多晚上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曾经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游去。她看到那花园里的果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所以她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感到痛苦。她的唯一的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用双手抱着与那位王子相似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是生长在旷野中的东西,铺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梗和叶子跟树枝交叉在一起,使这地方显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过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诉给一个姐姐,马上其余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但是除了她们和别的一两个人鱼以外(她们只把这秘密转告给自己几个知己的朋友),别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知道那个王子是什么人。她也看到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庆祝。她知道这位王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的王国在什么地方。   “来吧,小妹妹!”别的公主们说。她们彼此把手搭在肩上,一长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块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这宫殿是用一种发光的淡黄色石块建筑的,里面有许多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有一个台阶还一直伸到海里呢。华丽的、金色的圆塔从屋顶上伸向空中。在围绕着这整个建筑物的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看起来像是活人一样。透过那些高大窗子的明亮玻璃,人们可以看到一些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悬着贵重的丝窗帘和织锦,墙上装饰着大幅的图画——就是光看看这些东西也是一桩非常愉快的事情。在最大的一个厅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着水。水丝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而太阳又透过这玻璃射下来,照到水上,照到生长在这大水池里的植物上面。   现在她知道王子住在什么地方。在这儿的水上她度过好几个黄昏和黑夜。她远远地向陆地游去,比任何别的姐姐敢去的地方还远。的确,她甚至游到那个狭小的河流里去,直到那个壮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它长长的阴影倒映在水上。她在这儿坐着,瞧着那个年轻的王子,而这位王子却还以为月光中只有他一个人呢。   有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他在音乐声中乘着那艘飘着许多旗帜的华丽的船。她从绿灯芯草中向上面偷望。当风吹起她银白色的长面罩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他们总以为这是一只天鹅在展开它的翅膀。   有好几个夜里,当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的时候,她听到他们对于这位王子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语。她高兴起来,觉得当浪涛把他冲击得半死的时候,是她来救了他的生命;她记起他的头是怎样紧紧地躺在她的怀里,她是多么热情地吻着他。可是这些事儿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她。   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确,他们能够乘船在海上行驶,能够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使得她望都望不尽。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都不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她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   “一点也不错,”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的还要短促呢。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这儿心爱的人呢。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地,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但是这类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在这儿海底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他们在陆地上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们叫做腿!”   小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把自己的鱼尾巴望了一眼。   “我们放快乐些吧!”老太太说。“在我们能活着的这三百年中,让我们跳和舞吧。这究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的坟墓里①愉快地休息了。今晚我们就在宫里开一个舞会吧!”   ①原文是SidenkanmandesfonieligerehvilesigudisinGrav,上面说人鱼死后变成海上的泡沫,这儿却说人鱼死后在坟墓里休息。大概作者写到这儿忘记了前面的话。   那真是一个壮丽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是从来不会看见的。这个宽广的跳舞厅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巨型贝壳一排一排地立在四边;它们里面燃着蓝色的火焰,照亮整个的舞厅,照透了墙壁,因而也照明了外面的海。人们可以看到无数的大小鱼群向这座水晶官里游来,有的鳞上发着紫色的光,有的亮起来像白银和金子。一股宽大的激流穿过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着美丽的歌,就在这激流上跳舞,这样优美的歌声,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是唱不出来的。   在这些人中间,小人鱼唱得最美。大家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一会儿感到非常快乐,因为她知道,在陆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声音最美。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她忘不了那个美貌的王子,也忘不了她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亲的宫殿:当里面正是充满了歌声和快乐的时候,她却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园里。忽然她听到一个号角声从水上传来。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行船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当现在我的姐姐们正在父亲的宫殿里跳舞的时候,我要去拜访那位海的巫婆。我一直是非常害怕她的,但是她也许能教给我一些办法和帮助我吧。”   小人鱼于是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她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一架喧闹的水车似地漩转着,把它所碰到的东西部转到水底去。要到达巫婆所住的地区,她必须走过这急转的漩涡。有好长一段路程需要通过一条冒着热泡的泥地:巫婆把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这后面有一个可怕的森林,她的房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树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虫——一种半植物和半动物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它们的枝桠全是长长的、粘糊糊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全是像蠕虫一样柔软。它们从根到顶都是一节一节地在颤动。它们紧紧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放松。   小人鱼在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惊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几乎想转身回去。但是当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灵魂的时候,她就又有了勇气。她把她飘动着的长头发牢牢地缠在她的头上,好使珊瑚虫抓不住她。她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于是她像水里跳着的鱼儿似的,在这些丑恶的珊瑚虫中间,向前跳走,而这些珊瑚虫只有在她后面挥舞着它们柔软的长臂和手指。她看到它们每一个都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无数的小手臂盘住它,像坚固的铁环一样。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们,在这些珊瑚虫的手臂里,露出白色的骸骨。它们紧紧地抱着船舵和箱子,抱着陆上动物的骸骨,还抱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鱼——这对于她说来,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了森林中一块粘糊糊的空地。这儿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动着,露出它们淡黄色的、奇丑的肚皮。在这块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正坐在这儿,用她的嘴喂一只癞蛤蟆,正如我们人用糖喂一只小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同时让它们在她肥大的、松软的胸口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你的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时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癞蛤蟆和水蛇都滚到地上来,在周围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说。我可以煎一服药给你喝。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腿子了。可是这是很痛的——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将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官殿里来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酬劳!”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们中,你的声音要算是最美丽的了。无疑地,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这个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好使它尖锐得像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   “不过,如果你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人鱼说,“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经失掉了勇气吗?伸出你小小的舌头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强烈的药剂了。”   “就这样办吧。”小人鱼说。巫婆于是就把药罐准备好,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   “清洁是一件好事,”她说;于是她用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来洗擦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气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是怪怕人的。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什么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有一个像鳄鱼的哭声飘出来了。最后药算是煎好了。它的样子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说。于是她就把小人鱼的舌头割掉了。小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   “当你穿过我的森林回去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捉住了你的话,”巫婆说,“你只须把这药水洒一滴到它们的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指头就会裂成碎片,向四边纷飞了。”可是小人鱼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当珊瑚虫一看到这亮晶晶的药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颗闪耀的星星——的时候,它们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缩回去了。这样,她很快地就走过了森林、沼泽和激转的漩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官殿了。那宽大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灭了,无疑地,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了。不过她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皇宫用手指飞了一千个吻,然后她就浮出这深蓝色的海。   当她看到那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那大理石台阶。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丽。小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马上觉到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昏了。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她的面前。他乌黑的眼珠正在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已经没有了,而获得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怎样到这儿来的。她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会讲话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去。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轻盈的步子,感到惊奇。   现在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做的贵重衣服。她是宫里一个最美丽的人,然而她是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讲话。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戴着金银饰物,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着歌。有一个奴隶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来,对她发出微笑。这时小人鱼就感到一阵悲哀。她知道,有个时候她的歌声比那种歌声要美得多!她想:   “啊!只愿他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牺牲了我的声音!”   现在奴隶们跟着美妙的音乐,跳起优雅的、轻飘飘的舞来。这时小人鱼就举起她一双美丽的、白嫩的手,用脚尖站着,在地板上轻盈地跳着舞——从来还没有人这样舞过。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衬托出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奴隶们的歌声更能打动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别是那位王子——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儿”。她不停地舞着,虽然每次当她的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就像是在快利的刀上行走一样。王子说,她此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许可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他叫人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骑着马同行。他们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树枝扫过他们的肩膀,鸟儿在新鲜的叶子后面唱着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虽然她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来,而且也叫大家都看见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继续伴随着他,一直到他们看到云块在下面移动、像一群向遥远国家飞去的小鸟为止。   在王子的宫殿里,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她就向那宽大的台阶走去。为了使她那双发烧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进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们。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浮过来了。她们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怆的歌。这时她就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她们说她曾经多么叫她们难过。这次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来看她。有一晚,她遥远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但他们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没有敢游近地面。   王子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他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当他把她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颗最善良的心。你对我是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可是我永远再也看不见她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最年轻的一位在岸旁发现了我,因此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能够爱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这个神庙的,因此我的幸运特别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啊,他却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鱼想。“我把他从海里托出来,送到神庙所在的一个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于爱我。”这时小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她永不会走向这个人间的世界里来——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   现在大家在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她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一个女儿。他为这事特别装备好了一艘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近王国里去观光,事实上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君主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员同去。小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未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鲜红的嘴唇,摸抚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   “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儿?”他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开去。他和她谈论着风暴和平静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和潜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东西。对于这类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在月光照着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这时她就坐在船边上,凝望着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她的老祖母头上戴着银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激流朝这条船的龙骨了望。不一会,他的姐姐们都浮到水面上来了,她们悲哀地望着她,苦痛地扭着她们白净的手。她向她们招手,微笑,同时很想告诉她们,说她现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过这时船上的一个侍者忽然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姐姐们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东西,不过只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壮丽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从许多高楼上吹来,兵士们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礼。每天都有一个宴会。舞会和晚会在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到来了。   小人鱼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形体。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黑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小人鱼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在碎裂。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早晨就会带给她灭亡,就会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油灯里燃烧。祭司们挥着香炉,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鱼这时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灭亡的早晨,和她在这世界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礼炮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着。一个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帐篷在船中央架起来了,里面陈设着最美丽的垫子。在这儿,这对美丽的新婚夫妇将度过他们这清凉和寂静的夜晚。   风儿在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没有很大的波动。   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王子吻着自己的美丽的新娘:新娘抚弄着他的乌亮的头发。他们手搀着手到那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船上现在是很安静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舷墙上,向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头一道太阳光就会叫她灭亡,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了。她们是像她自己一样地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它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今后不至于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插进那个王子的心里去。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时,你的双脚将会又联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们这儿的水里来;这样,在你没有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仍旧可以活过你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们的老祖母悲恸得连她的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几分钟以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必然灭亡!”   她们发出一个奇怪的、深沉的叹息声,于是她们便沉入浪祷里去了。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吻,于是她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着又把眼睛掉向这个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这些其他的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都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飞向炎热的国度里去,那儿散布着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小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人天空里去了。   “这样,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   “我们也许还不须等那么久!”一个声音低语着。“我们无形无影地飞进人类的住屋里去,那里面生活着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好孩子,如果他给他父母带来快乐、值得他父母爱他的话,上帝就可以缩短我们考验的时间。当我们飞过屋子的时候,孩子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当我们看到一个顽皮和恶劣的孩子、而不得不伤心地哭出来的时候,那未每一颗眼泪就使我们考验的日子多加一天。”   (1837)   这篇童话虽然是与《皇帝的新装》在同一年写成,事实上是最后在德国完成的,发表在哥本哈根1837年出版的《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里,是歌颂一位意志坚强,有抱负、有理想、不怕打击和挫折、善良而美丽的女子。海的女儿向往人类世界,热爱“人”这种高等动物——这里的“人”是以那位有文化、有礼貌、和蔼可亲、英俊的“王子”为象征,不能把他和一般人所理解的、封建时代的“皇太子”等同起来。虽然她在海底皇宫里的生活是那么舒适、愉快,而且还能活上三百年的岁月,但她却愿意放弃这一切,而变成一个高等动物——“人”。首先她忍受了难耐的痛苦,把她的鱼尾变为一双人腿。为此,她牺牲了她的美丽的歌喉,而成了一个哑巴。但光有“人”的形体还不够,她还必须具有“人”的“一个不灭的灵魂”,因为没有灵魂的人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人。就在这个灵魂的问题上,她失败了。她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她本可以仍回到海底的皇宫里去,享受三百年的愉快生活,只须她在王子新婚之夜杀掉王子,把他的血溅到自己的脚上,恢复她人鱼的形态就行了。她却拒绝这样做。她自己投进海里,变成泡沫。但是,安徒生没有让她失望。在这个故事的结尾,他写道:“通过你(小人鱼)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在这里安徒生也给我们提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已经是“人”了,但我们有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人能算是“人”吗?

3、城堡上的一幅画:

  这是秋天,我们站在城堡上,望着海上的许多船只和松得海峡①对岸在晚霞中隆起的瑞典的海岸线。在我们后面,城堡陡峭地向下倾斜。这儿有许多参天的古树,它们枯黄的叶子正在从枝子上萧萧往下落。再下面就是木栅栏围着的凄凉的房子——哨兵在这儿巡逻——这些房子的内部是既狭窄而又阴惨。不过最阴惨的是铁栏杆后面的那个黑洞,因为在这儿坐着许多囚徒——罪行最重的犯人。   落日的一丝光线射进一个囚犯的小室里来。太阳是不分善恶,什么东西都照的!那个阴沉的、凶恶的囚犯对这丝寒冷的光线不耐烦地看了一眼。一只小鸟向铁窗飞来。鸟儿向恶人歌唱,也向好人歌唱!它唱出简单的调子:“滴丽!滴丽!”不过它在铁窗上停下来,拍着翅膀,啄下一根羽毛,让自己膨胀起来,使脖子上和胸前的羽毛都直立起来。这个戴着脚镣的坏人望着它,于是他凶恶的脸上露出一种温柔的表情。一个思想——一个他自己还不能正确地加以分析的思想——在他的心里浮起来了。这思想跟从铁窗里射进来的太阳光有关,跟外面盛开的那几棵春天的紫罗兰的香气有关。这时猎人吹起一阵轻快而圆润的号角声。那只小鸟从这囚徒的铁窗飞走了;太阳光也消逝了;小室里又是一片漆黑;这坏人的心里也是一片漆黑。但是太阳光曾经射进他的心里,小鸟的歌声也曾经透进去。   美丽的猎狩号角声呵,继续吹吧!黄昏是温柔的,海水是平静的,一点风也没有。   (1847)   这是一首散文诗,最初和《瓦尔都窗前一瞥》,以《哥本哈根的两幅画》的总title一起发表在《加埃亚》杂志上。现在的title是作者后来加上的。阳光、花香和鸟语也可以使一个凶恶的坏人脸上露出一点“温柔的表情”。“一个思想——一个他自己还不能正确地加以分析的思想——在他的心里浮起来了……”可能这就是改恶从善的开端。这种思想是安徒生人道主义精神的一个组成部分。《瓦尔都窗前一瞥》和《城垒上的一幅画》一样,也是一首散文诗。它的content不须加任何注脚:“这就是当这位老小姐望着城堡的时候,在她眼前所展开的一出人生的戏剧”——也就是她自己一生的戏剧。

4、永恒的友情:

  我们飞离丹麦的海岸,   远远飞向陌生的国度,   在蔚蓝美丽的海水边,   我们踏上希腊的领土。   柠檬树结满了金黄果,   枝条被压得垂向地上;   遍地起绒草长得繁多,   还有美丽的大理石像。   牧羊人坐着,狗在休息,   我们围坐在他的四周,   听他叙述“永恒的友谊”   这是古老的优美的风俗。   我们住的房子是泥土糊成的,不过门柱则是刻有长条凹槽的大理石。这些大理石是建造房子时从附近搬来的。屋顶很低,几乎接近地面。它现在变成了棕色,很难看,不过它当初是用从山后砍来的、开着花的橄榄树枝和新鲜的桂树枝编成的。我们的住屋周围的空间很狭窄。峻峭的石壁耸立着,露出一层黑黝黝的颜色。它们的顶上经常悬着一些云块,很像白色的生物。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次鸟叫,这儿也从来没有人在风笛声中跳舞。不过这地方从远古的时代起就是神圣的:它的名字就说明这一点,因为它叫做德尔菲①!那些庄严深黑的山顶上全盖满了雪。最高的一座山峰在红色的晚霞中闪耀得最久——它就是帕那萨斯山②。一条溪流从它上面流下来,在我们的屋子旁边流过——溪流从前也是神圣的。现在有一头驴用腿把它搅浑了,但是水很急,一会儿它又变得清明如镜。   每一块地方和它神圣的寂静,我记得多么清楚啊!在一间茅屋的中央,有一堆火在烧着。当那白热的火焰在发着红光的时候,人们就在它上面烤着面包。当雪花在我们的茅屋旁边高高地堆起、几乎要把这房子掩盖住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母亲最高兴的时候。这时她就用双手捧着我的头,吻着我的前额,同时对我唱出她在任何其他的场合都不敢唱的歌——因为土耳其人是我们的统治者,不准人唱这支歌③。她唱道:   在奥林匹斯④的山顶上,在低矮的松树林里,有一头很老的赤鹿。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泪珠;它哭出红色的、绿色的,甚至淡蓝色的眼泪。这时有一头红褐色的小斑鹿走来,说:“什么东西叫你这样难过,你哭得这样厉害,哭出红色的、绿色的,甚至淡蓝色的眼泪呢?”赤鹿回答说:“土耳其人来到了我们村里,带来了一群野狗打猎——一群厉害的野狗。”“我要把他们从这些岛上赶走,”红褐色的小斑鹿说,“我要把他们从这个岛上赶到深海里去!”但是在黄昏还没有到来以前,红褐色的小斑鹿就已经被杀死了。在黑夜还没有到来以前,赤鹿就被追赶着,终于也死去了。   ①德尔菲(Delphi)是希腊的旧都。希腊的太阳神阿波罗的神庙就在这里。   ②帕那萨斯山(Parnassus)在希腊的中部,有2459米高,神话中说是阿波罗和文艺女神居住的地方。   ③从15世纪中叶起一直到19世纪初,希腊是被土耳其人占领的。   ④奥林匹斯山(Olympus)是希腊东北部的一座大山,据神话上说,它是希腊众神所住的地方。   当我的母亲在唱这支歌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湿了,一颗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但是她不让人看见她的泪珠,继续在火焰上烤我们的黑面包。这时我就紧握着拳头说:   “我们要杀掉土耳其人!”   她又把歌词念了一遍:   “‘我要把他们从这些岛上赶到深海里去!’但是在黄昏还没有到来以前,红褐色的小斑鹿就已经被杀死了。在黑夜还没有到来以前,赤鹿就被追赶着,终于也死去了。”   当我的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孤独地在我们的茅屋里过了好几天和好几夜了。我知道,他会带给我勒庞多湾①的贝壳,甚至一把明亮的刀子呢。不过这次他带给我们一个小孩子——一个半裸着的小女孩。他把她搂在他的羊皮大衣里。她是裹在一张皮里。当这张皮脱下来的时候,她就躺在我母亲的膝上。她所有的东西只是黑头发上系着的三枚小银币。我的父亲说,这孩子的爸爸和妈妈都被土耳其人杀死了。他讲了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弄得我整夜都梦着土耳其人。父亲自己也受了伤,妈妈把他臂上的伤包扎起来。他的伤势很重,他的羊皮衣被血凝结得硬化了。这个小姑娘将成为我的妹妹。她是那么可爱,那么明朗!就是我母亲的眼睛也没有她的那样温柔。安娜达西亚——这是她的名字——将成为我的妹妹,因为她的父亲,根据我们仍然保存着的一种古老风俗,已经跟我的父亲连成为骨肉了: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结拜为兄弟,那时他们选了邻近的一位最美丽、最贤淑的女子来举行结拜的仪式。我常常听到人们谈起这种奇怪的优美风俗。   ①勒庞多湾(Lepanto)是希腊西部的一个海口。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现在是我的妹妹了;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我送给她鲜花和山鸟的羽毛。我们一起喝帕那萨斯山的水,我们在这茅屋的桂树枝编的屋顶下头挨着头睡觉,我的母亲一连好几个冬天唱着关于那个红色、绿色和淡蓝色的泪珠的故事。不过我那时还不懂,这些泪珠反映着我的同胞们的无限的悲愁。   有一天,三个佛兰克人①来了。他们的装束跟我们的不同,他们的马背着帐篷和床。有20多个带着剑和毛瑟枪的土耳其人陪伴着他们,因为他们是土耳其总督的朋友。他们还带着总督派人护送的命令。他们到这儿来只不过想看看我们的山,爬爬那耸立在雪层和云块中的帕那萨斯山峰,瞧瞧我们茅屋附近的那些奇怪的黑石崖。他们在我们的茅屋里找不到空处,也忍受不了阵阵炊烟,先是弥漫在我们的屋顶下,然后从低矮的门溜出去。他们在我们屋子外边的一块狭小的空地上搭起帐篷,烤着羔羊和鸡,倒出了浓烈的美酒,但是土耳其人却不敢喝②。   ①佛兰克人(Frank)是古代住在莱茵河流域的一个德国民族。   ②土耳其人一般信仰伊斯兰教。《古兰经》上说伊斯兰教徒不应喝酒。   当他们离去的时候,我把裹在羊皮里的妹妹安娜达西亚背在背上,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有一个佛兰克人叫我站在一块大石头的前面,把我和她站在那儿的样子画下来,画得非常生动,好像我们是一个人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安娜达西亚和我的确像是一个人。她总是坐在我的膝上,或者穿着羊皮衣趴在我的背上。当我在做梦的时候,她就在我的梦中出现。   过了两晚,许多别的人到我们的茅屋里来了。他们都带着大刀和毛瑟枪。我的母亲说,他们是勇敢的阿尔巴尼亚人。他们只住了一个很短的时期。我的妹妹安娜达西亚在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膝上坐过。当这人走了以后,系在她头发上的银币就不再有三枚,而只剩下两枚了。他们把烟草卷在纸里,然后吸着。年纪最大的一位谈着他们应该走哪条路好,但是犹豫不决。   不过他们得作一个决定。他们终于走开了,我的父亲也跟他们一同去了。不久,我们就听到劈啪的枪声。兵士们冲进我们的茅屋里来,把我的母亲、我自己和安娜达西亚都俘虏去了。他们宣称我们窝藏“强盗”,说我的父亲做了“强盗”的向导,因此要把我们带走。我看到了“强盗”们的尸首;我也看到了我父亲的尸首。我大哭起来,哭到后来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关进牢里了。不过监牢并不比我们的茅屋更坏。我们吃了一点洋葱。喝了一点从一个漆皮囊里倒出来的发了霉的酒,但是我们家里的东西也并不比这更好。   我记不起我们在牢里关了多久。不过许多白天和黑夜过去了。当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要过神圣的耶稣复活节了。我把安娜达西亚背在背上,因为我的母亲病了,她只能慢慢地走路。我们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海边,到达勒庞多湾。我们走进一个教堂里去;金地上的神像射出光辉。这是安琪儿的画像。啊,他们是多么美!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小安娜达西亚同样美丽。教堂中央停着一口棺材,里面装满了玫瑰花。“这就是主基督,他作为美丽的花朵躺在那里面。”我的母亲说。于是牧师就说:“耶稣升起来了!”大家都互相吻着:每人手中拿着一支燃着的蜡烛。我也拿着一支,小小的安娜达西亚也拿着一支。风笛奏起来了,男人手挽着手从教堂里舞出来,女人们在外面烤着复活节的羊。我们也被邀请了。我坐在火堆旁边。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孩子用手搂着我的脖子,吻着我,同时说:“耶稣升起来了!”我们两人,亚夫旦尼得斯和我,第一次就是这样碰见的。   我的母亲会织渔网。在这块海湾地带,人们对于渔网的需求很大。所以我们在这个海边,在这个美丽的海边,住了很久。海水的味道像眼泪一样;海水的颜色使我记起了那只赤鹿的眼泪——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蓝。   亚夫旦尼得斯会驾船。我常常和小安娜达西亚坐在船上。船在水面上行驶,像云块在空中流动一样。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群山就染上一层深蓝的颜色,这道山脉比那道山脉高,在最远的地方是积雪的帕那萨斯山。山峰在晚霞中像火热的铁那样发着光。这光辉好像是从山里面射出来的,因为当太阳落了以后,它仍然在清净蔚蓝的空中放射了很久。白色的海鸟们用翅膀点着海水。除此以外,海上是清静无声,像黑石山中的德尔菲一样,我在船里仰天躺着,安娜达西亚靠在我的胸脯上,天上的星星照得比我们教堂里的灯光还亮。它们像我们在德尔菲的茅屋前面坐着时所看到的星星那样,它们的方位一点也没有改变。最后我似乎觉得已经回到那儿去了。忽然间,水里起了一阵响声,船猛烈地摇动起来。我大声叫喊,因为安娜达西亚落到水里去了。不过,没有一会儿,亚夫旦尼得斯也非常敏捷,他立刻把她向我托上来!我们把她的衣服脱下,把水挤出来,然后又替她把衣服穿好。亚夫旦尼得斯也为自己这样做了。我们停在水上,一直到衣服晒干为止,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位干妹妹使我们感到多么惊慌。对于她的生命,亚夫旦尼得斯现在也做了一份贡献。   夏天来了!太阳把树上的叶子都烤得枯黄了。我怀恋着我们那些清凉的高山和山里新鲜的泉水,我的母亲也怀恋着它们;因此一天晚上,我们就回到故乡去。多么和平,多么安静啊!我们在高高的麝香草上走过。虽然太阳把它的叶子晒焦了,它仍然发出芬芳的香气。我们没有遇到一个牧人,也没有见到一间茅屋。处处是一片荒凉和静寂。只有一颗流星说明天上还有生命在活动。我不知道,那清明蔚蓝的天空自己在发着光呢,还是星星在发着光,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群山的轮廓。我的母亲烧起火,烤了几个她随身带着的洋葱。我和我的小妹妹睡在麝香草里,一点也不害怕那喉咙里喷火的、丑恶的斯米特拉基①狼或山狗。我的母亲坐在我们的旁边——我想这已经够了。   ①斯米特拉基(Smidraki)是希腊迷信中的一种怪物。它是从人们抛到田野里去的羊肠子所产生出来的。   我们回到了老家;不过我们的茅屋已经成了一堆废墟,现在我们得把它重建起来。有好几个女人来帮助我的母亲。不到几天工夫,新的墙又砌起来了,还有夹竹桃枝子编的新屋顶。我的母亲用树皮和兽皮做了许多瓶套子。我看守牧师的一小群羊;安娜达西亚和小乌龟成了我的玩伴。   有一天我们亲爱的亚夫旦尼得斯来拜访我们。他说他非常想看我们,所以他跟我们在一起愉快地住了两个整天。   一个月以后,他又来了。他说他要乘船到巴特拉和科孚去①,所以要先来和我们告别。他带来一条大鱼送给我的母亲。他会讲许多故事——不仅关于在勒庞多湾的渔夫的故事,而且关于那些像现在的土耳其人一样统治过希腊的君主和英雄的故事。   ①巴特拉(Patras)是希腊西部的一个海口。科孚(Corfu)是希腊西北部的一个海岛。   我曾经看到玫瑰花树上冒出一颗花苞。它花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的光阴才慢慢开成一朵玫瑰花。它美丽地在花枝上悬着,在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会变得多大、多美和多红以前,它就已经是这样的一朵花了。安娜达西亚对我说来也是这样。她现在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了,而我也成了一个健壮的年轻人。盖在我母亲和安娜达西亚床上的狼皮,就是我亲自从狼身上剥下来的——我用枪打死的狼。   好几年过去了。一天晚上亚夫旦尼得斯来了。他现在长得很结实,棕色皮肤,像芦苇一样颀长。他跟我们大家亲吻。他谈到海洋,马耳他的堡垒和埃及的奇怪的石冢①。他的这些故事听起来很神奇,像是一个关于牧师的传说。我怀着一种尊敬的心情望着他。   ①指埃及的金字塔。   “你知道的东西真多啊!”我说。“你真会讲!”   “不过最美的故事是你讲给我听的!”他说。“你曾经告诉过我一件事,我一直忘记不了——一件关于结拜兄弟的古老风俗。我倒很想按照这个风俗做呢!兄弟,我们到教堂去吧!像你的父亲和安娜达西亚的父亲那样。你的妹妹安娜达西亚是一个最美丽、最纯真的女子;让她来做我们的证人吧!谁也比不上我们希腊人,我们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风俗。”   安娜达西亚的脸儿红起来了,像一朵新鲜的玫瑰。我的母亲把亚夫旦记得斯吻了一下。   离开我们房子大约一点钟的路程,在山上一块有些松土和几株稀疏的树撒下一点荫影的地方,立着一个小小的教堂。祭台前面挂着一盏银灯。   我穿着我最好的衣服:腰上束着一条白色的多褶短裙,身上穿着一件紧紧的红上衣,我的菲兹帽①上的缨子是银色的。我的腰带内插着一把刀子和一把手枪。亚夫旦尼得斯穿着希腊水手的蓝制服,胸前挂着刻有圣母玛利亚像的银章,他的领巾是像富有的绅士所戴的那样华贵。无论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我们要去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我们走进这个简陋的小教堂。从门外射进来的晚霞,照在燃着的灯上和绘在金底色的圣像上。我们在祭坛的台阶上跪下来,这时安娜达西亚在我们面前站着。她苗条的身上宽松地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从她的雪白的颈项直到胸前挂着一个缀满了新旧钱币的链子,像一个完整的衣领,她的黑发拢到头顶上,梳成一个髻,上面戴着小帽,帽子上缀有一些从古庙中寻来的金银币。任何希腊的女子也没有她这样的饰品。她的面孔发着光,她的眼睛像两颗星星。   ①菲兹帽(Fesz)是一种圆筒状的红色帽子。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一般都戴这种帽子。但在土耳其人统治下,希腊人也得戴这种帽子。   我们三个人一齐静静地祈祷着;于是她问我们:   “你们两个人将成为共生死的朋友吗?”   “是,”我们回答说。   “那么在任何情况下,请你们记住这句话:我的兄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自我牺牲、耐心——我所有的一切东西将为他所有,也正如为我所有一样,成吗?”   我们又回答说:“成!”   于是她把我们两人的手合在一起,在我们的额上吻了一下。然后我们又静静地祈祷着。这时牧师从祭台边的门走出来,对我们三个人祝福。在祭台的帘子后面,升起了圣者的歌声。我们永恒的友谊现在建立起来了。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站在教堂的门边痛哭。   在我们小小的茅屋里,在德尔菲的泉水旁边,一切是多么愉快啊!亚夫旦尼得斯,在他离去的头一天晚上,跟我一起默默地坐在一个山坡上面。他的手抱着我的腰,我的手围着他的脖子;我们谈到希腊的不幸,谈到我们国家谁是可以信任的人。我们灵魂中的每一个思想,现在赤裸裸地暴露在我们面前。我紧握着他的手。   “有一件事你还得知道,这件事一直到现在只有苍天和我知道,我整个的灵魂现在是在爱情中——一种比我对我的母亲和你还要强烈的爱情!”   “你爱谁呢?”亚夫旦尼得斯问,于是他的脸和脖子就红起来。   “我爱安娜达西亚!”我说——于是他的手在我的手里颤抖起来,他变得像死尸一样惨白,我看到了这情景;我了解其中的道理!我相信我自己的手也在颤抖。我对他弯下腰来,吻了他的前额,低声说:“我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也许她不爱我!兄弟,请想一想:我每天看到她,她是在我身旁长大的,她简直成了我的灵魂的一部分!”   “那么她是属于你的!”他说,“属于你的!我不能欺骗你——我也决不欺骗你!我也爱她呀!不过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去了。一年以后我们才能再见面。那时你们已经结婚了,会不会?我有一点钱,那是属于你的。你得拿去,你应该拿去!”   我们在山上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当我们走到母亲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当我们走进门的时候,我母亲不在,安娜达西亚举起灯向我们走来,她用一种奇怪的悲哀的眼光望着亚夫旦尼得斯。   “明天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她说。“这真使我感到难过!”   “使你难过!”他说。我觉得他的声音里表示出来的苦痛,跟我心中的苦痛是一样深。我说不出话来,不过他紧握着她的手,说道:   “我的这位兄弟爱你,你也爱他,是不是?他的沉默是他对你的爱情的明证。”   安娜达西亚颤抖起来,放声大哭。这时我的眼中,我的思想中,只有她的存在。我张开双臂抱着她说:“是的,我爱你!”   她把嘴唇贴在我的嘴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不过那盏灯跌到地上去了,我们四周是一片黑暗——像亲爱的。可怜的亚夫旦尼得斯的心一样。   在天还没有亮以前,他就起了床。他把大家都吻了一下,说了再会,就离去了。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我的母亲,作为我们大家的用费。安娜达西亚成了我的未婚妻。几天以后,她成了我的妻子。   (1842)   也像《铜猪》一样,这个故事也收集在《诗人的集市》一书中,是他在希腊旅行时根据他在那里与人民接触中的体验而构思出来的。文明的古国希腊长期被土耳其人所占领,人民为自由而独立的斗争在前赴后继地进行着。这种斗争吸引了一些欧洲具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的参与,英国的诗人拜伦(1788~1824)就是在这场斗争中牺牲的。安徒生无疑也受到了这种历史的感召,而写下以两个爱国志士的地下活动为背景的、他们后代的一段爱情故事。这事实上是一首充满了激情的诗。

5、纸牌:

  人们能够用纸剪出和剪贴出多少可爱的东西来啊!小小的威廉就这样贴出了一个官殿。它的体积很大,占满了整个桌面。它涂上了颜色,好像它就是用红砖砌的,而且还有发亮的铜屋顶呢。它有塔,也有吊桥;河里的水,朝下面一望,就好像是镜子——它的确是镜子做的。在最高的那个塔上还有一个木雕的守塔人。他有一个可以吹的号筒,但是他却不去吹。   这个小孩子亲自拉起或放下吊桥,把锡兵放在吊桥上列队走过,打开宫殿的大门,朝那个宽大的宴会厅里窥望。厅里挂着许多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这都是从纸牌里剪出来的: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等。国王们头上戴着王冠,手中拿着王节;王后们戴着面纱,一直垂到肩上。她们的手里还拿着花。杰克拿着戟和摇摆着的羽毛。   有一天晚上,这个小家伙朝敞开的宫殿大门偷偷地向大厅里窥望。它的墙上挂着的许多花纸牌。它们真像大殿上挂着的古老画像。他觉得国王似乎在用王节向他致敬,黑桃王后在摇着她手里的郁金香,红心王后在举起她的扇子。四位王后都客气地表示注意到了他。为了要看得仔细一点,他就把头更向前伸,结果撞着了宫殿,把它弄得摇动起来。这时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的四位杰克就举起戟,警告他不要再向前顶,因为他的头太大了。   小家伙点点头,接着又点了一次。然后他说:“请讲几句话吧!”但是花纸牌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对红心杰克第三次点头的时候,后者就从纸牌——它像一个屏风似的挂在墙上——里跳出来。他站在中央,帽子上的那根羽毛摇动着.手里拿着一根铁皮包着的长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这个小家伙。“你有明亮的眼睛和整齐的牙齿,但是你的手却洗得不勤!”   这句话当然是说得不客气的。   “我叫威廉,”小家伙说。“这个宫殿就是属于我的,所以你就是我的红心杰克!”   “我是我的国王和王后的杰克,不是你的!”红心杰克说。“我可以从牌里走出来,从框架里走出来;比起我来,我高贵的主人更可以走出来。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不过我们已经出去厌了。坐在纸牌里,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要比那样舒服和愉快得多。”   “难道你们曾经是真正的人吗?”小家伙问。   “当然是的!”红心杰克说,“不过不够好就是了。请你替我点一根蜡烛吧——最好是一根红的,因为这就是我的、也是我的主人的颜色。这样,我就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告诉给宫殿的所有人——因为你说过,你就是这个宫殿的所有人。不过请你不要打断我。如果我讲故事,那就得一口气讲完!”   于是他就讲了:   “这里有四个国王,他们都是兄弟;不过红心国王的年纪最大,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有一个金王冠和金苹果,他立刻就统治起国家来。他的王后生下来就有一把金扇子——你可以看得出来,她现在仍然有。他们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他们不须上学校,他们可以整天地玩耍。他们造起宫殿,又把它拆下来;他们做锡兵,又和玩偶玩耍。如果他们要吃黄油面包,面包的两面总是涂满了黄油的,而且还撒了些红糖。那要算是一个最好的时候,不过日子过得太好人们也就会生厌了。他们就是这样——于是方块就登基了!”   “结果是怎样呢?”小家伙问,不过红心杰克再也不开口了。他笔直地站着,望着那根燃着的红蜡烛。   结果就是如此。小家伙只好向方块杰克点头。他点了三次以后,方块杰克就从纸牌里跳出来,笔直地站着,说了这两个字:“蜡烛。”!   小家伙马上点起一根红蜡烛,放在他的面前。方块杰克举起他的戟致敬,同时把故事接着讲下去。我们现在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引下来:   “接着方块国王就登基了!”他说,“这位国王的胸口上有一块玻璃,王后的胸口上也有一块玻璃,人们可以望见他们的内心,而他们的内脏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是两个可爱的人,因此大家为他们建立了一个纪念碑。这个纪念碑竖了足足七年没有倒,虽然它是为了要永垂不朽而建立的。”   方块杰克敬了礼,于是就呆呆地望着那根红蜡烛。小小的威廉还来不及点头,梅花杰克就一本正经地走下来了,正好像一只鹳鸟在草地上走路的那副样儿。纸牌上的那朵梅花也飞下来了,像一只鸟儿似的向外飞走,而且它的翅膀越变越大。它在他头上飞过去,然后又飞回到墙边的那个白纸牌上来,钻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去。梅花杰克和前面的那两位杰克不同,没有要求点一根蜡烛就讲话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吃到两面涂满了黄油的面包的。我的国王和王后就没有吃到过。他们是最应该吃的,不过他们得先到学校里去学习国王不曾学过的东西。他们的胸口也有一块玻璃,不过人们看它的时候只是想知道它里面的机件出毛病没有。我了解情况,因为我一直就在为他们做事——我现在还在为他们做事,服从他们的命令。我听他们的话,我现在敬礼!”于是他就敬礼了。   威廉也为他点起一根蜡烛——一根雪白的蜡烛。   黑桃杰克忽然站出来了。他并没有敬礼,他的腿有点破。   “你们每个人都有了一根蜡烛,”他说,“我知道我也应该有一根!不过假如我们杰克都有一根,我们的主人就应该有三根了。我是最后一个到来,我们已经是很没有面子了,人们在圣诞节还替我起了一个绰号:故意把我叫做‘哭丧的贝尔①’,谁也不愿意我在纸牌里出现。是的,我还有一个更糟糕的名字——说出来真不好意思:人们把我叫做‘烂泥巴’。我这个人起初还是黑桃国王的骑士呢,但现在我可是最末的一个人了。我不愿意叙述我主人的历史。你是这位宫殿的所有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请你自己去想象吧。不过我们是在下降,不是在上升,除非有一天我们骑着枣红马向上爬,爬得比云还高。”   ①因为它的颜色是黑的;原文是SortePeer.直译即“黑色的贝尔”。   于是小小的威廉在每一个国王和每一个王后面前点了三根蜡烛,骑士的大殿里真是大放光明,比在最华贵的宫廷里还要亮。这些高贵的国王和王后们客客气气地彼此致敬,红心王后摇着她的金扇子,黑桃王后捻着她那朵金郁金香——它亮得像燃着的火,像燎着的焰花。这高贵的一群跳到大殿中来,舞着,一忽儿像火光;一忽儿像焰花。整个宫殿像一片焰火,威廉惊恐地跳到一边,大声地喊:“爸爸!妈妈!宫殿烧起来了!”宫殿在射出火花,在烧起来了:“现在我们骑着枣红马爬得很高,比云还要高,爬到最高的光辉灿烂中去。这正是合乎国王和王后的身份。杰克们跟上来吧!”   是的,威廉的宫殿和他的花纸牌就这样完事了。威廉现在还活着,也常常洗手。   他的宫殿烧掉了,这不能怪他。   (1869)   这篇童话最初发表在1869年1月纽约出版的《青少年河边杂志》上。从1868年到1872年间安徒生陆续给这个刊物提供新的童话,每篇得50美元的稿酬,条件是这篇作品只能在美国发表一个月以后才得在别的地方刊出。所以这篇作品直到1909年才在丹麦的《圣诞节之书》(Juleboger)上刊出,这已经是安徒生逝世24年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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