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故事]瓶颈,聪明人的宝石

1、瓶颈:

  在一条狭窄、弯曲的街上,在许多穷苦的住屋中间,有一座非常狭小、但是很高的木房子。它四边都要塌了。这屋子里住着的全是穷人,而住在顶楼里的人最穷。在这房间唯一的一个小窗子前面,挂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破鸟笼。它连一个适当的水盅也没有;只有一个倒转来的瓶颈,嘴上塞着一个塞子,盛满了水。一位老小姐站在这开着的窗子旁边,她刚刚用繁缕草把这鸟笼打扮了一番。一只小苍头燕雀从这根梁上跳到那根梁上,唱得非常起劲。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颈说——它当然不是像我们一样讲话,因为瓶颈是不会讲话的。不过它是在心里这样想,正如我们人静静地在内心里讲话一样。“是的,你倒可以唱歌!因为你的肢体是完整的呀。你应该体会一下这种情况:没有身体,只剩下一个颈项和一个嘴,而且像我一样嘴上还堵了一个塞子。这样你就不会唱歌了。但是能作作乐也是一桩好事!我没有任何理由来唱歌,而且我也不会唱。是的,当我是一个完整的瓶子的时候,如果有人用塞子在我身上擦几下的话,我也能唱一下的。人们把我叫做十全十美的百灵鸟,伟大的百灵鸟!啊,当我和毛皮商人一家人在郊游野餐的时候!当他的女儿在订婚的时候!是的,我记得那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只要我回忆一下,我经历过的事情可真不少。我经历过火和水,在黑泥土里面呆过,也曾经比大多数的东西爬得高。现在我却悬在这鸟笼的外面,悬在空气中,在太阳光里!我的故事值得听一听;但是我不把它大声讲出来,因为我不能大声讲。”   于是瓶颈就讲起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它在心里讲这故事,也可以说是在心里想自己的故事。那只小鸟愉快地唱着歌。街上的人有的乘车子,有的匆匆步行;各人想着各人的事,也许什么事也没有想。可是瓶颈在想。   它在想着工厂里那个火焰高蹿的熔炉。它就是在那儿被吹成瓶形的。它还记得那时它很热,它曾经向那个发出咝咝声的炉子——它的老家——望过一眼。它真想再跳回到里面去;不过它后来慢慢地变冷了,它觉得它当时的样子也蛮好。它是立在一大群兄弟姊妹的行列中间——都是从一个熔炉里生出来的。不过有的被吹成了香槟酒瓶,有的被吹成了啤酒瓶,而这是有区别的!在它们走进世界里去以后,一个啤酒瓶很可能会装最贵重的“拉克里麦·克利斯蒂”①,而一个香槟酒瓶可能只装黑鞋油。不过一个人天生是什么东西,他的样子总不会变的——贵族究竟是贵族,哪怕他满肚子装的是黑鞋油也罢。   所有的瓶子不久就被包装起来了,我们的这个瓶子也在其中。在那个时候,它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瓶颈,当作鸟儿的水盅——这究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因为这说明它还有点用处!它再也没有办法见到天日,直到最后才跟别的朋友们一块儿从一个酒商的地窖里被取出箱子来,第一次在水里洗了一通——这是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它躺在那儿,空空地,没有瓶塞。它感到非常不愉快,它缺少一件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也讲不出来。最后它装满了贵重的美酒,安上一个塞子,并且封了口。它上面贴着一张纸条:“上等”。它觉得好像在考试时得了优等一样。不过酒的确不坏,瓶也不坏。一个人的年轻时代是诗的时代!其中有它所不知道的优美的歌:绿色的、阳光照着的山岳,那上面长着葡萄,还有许多快乐的女子和高兴的男子,在歌唱,跳舞。的确,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这瓶子的身体里,现在就有这种优美的歌声,像在许多年轻诗人的心里一样——他们常常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唱的是什么东西。   有一天早晨,瓶子被人买去了。毛皮商人的学徒被派去买一瓶最上等的酒。瓶子就跟火腿、干酪和香肠一起放进一个篮子里。那里面还有最好的黄油和最好的面包——这是毛皮商人的女儿亲手装进去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有一双笑眯眯的棕色眼睛,嘴唇上也老是飘着微笑——跟她的眼睛同样富有表情的微笑。她那双柔嫩的手白得可爱,而她的脖子更白。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全城中最美的女子;而且她还没有订过婚。   当这一家人到森林里去野餐的时候,篮子就放在这位小姐的膝上。瓶颈从白餐巾的尖角里伸出来。塞子上封着红蜡,瓶子一直向这姑娘的脸上望,也朝着坐在这姑娘旁边的一个年轻的水手望。他是她儿时的朋友,一位肖像画家的儿子。最近他考试得到优等,成了大副;明天就要开一条船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当瓶子装进篮子里去的时候,他们正谈论着这次旅行的事情。那时,这位毛皮商人的漂亮女儿的一对眼睛和嘴唇的确没有露出什么愉快的表情。   这对年轻人在绿树之间漫步着,交谈着。他们在谈什么呢?是的,瓶子听不见,因为它是装在菜篮子里。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它才被取出来。不过当它被取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很快乐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笑,而毛皮商人的女儿也在笑。不过她的话讲得很少,而她的两个脸蛋红得像两朵玫瑰花。   父亲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紧握着拔瓶塞的开塞钻。是的,被人拔一下的确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第一次。瓶颈永远也忘不了这给它印象最深的一刹那。的确,当那瓶塞飞出去的时候,它心里说了一声“扑!”当酒倒进杯子里的时候,它咯咯地唱了一两下。   “祝这订婚的一对健康!”爸爸说。每次总是干杯。那个年轻的水手吻着他美丽的未婚妻。   “祝你们幸福和快乐!”老年夫妇说。   年轻人又倒满了一杯。   “明年这时就回家结婚!”他说。当他把酒喝干了的时候,他把瓶子高高地举起,说:“在我这一生最愉快的一天中,你恰巧在场;我不愿意你再为别人服务!”   于是他就把瓶子扔向空中。毛皮商人的女儿肯定地相信她决不会再有机会看到这瓶子了,然而她却看到了。它落到树林里一个小池旁浓密的芦苇中去了。瓶子还能清楚地记得它在那儿躺着时的情景。它想:   “我给他们酒,而他们却给我池水,但是他们本来的用意是很好的!”   它再也没有看到这对订了婚的年轻人和那对快乐的老夫妇了。不过它有好一会儿还能听到他们的欢乐和歌声。最后有两个农家孩子走来了;他们朝芦苇里望,发现了这个瓶子,于是就把它捡起来。现在它算是有一个归宿了。   他们住在一个木房子里,共有兄弟三个。他们的大哥是一个水手。他昨天回家来告别,因为他要去作一次长途旅行。母亲在忙着替他收拾旅途中要用的一些零碎东西。这天晚上他父亲就要把行李送到城里去,想要在别离前再看儿子一次,同时代表母亲和他自己说几句告别的话。行李里还放有一瓶药酒,这时孩子们恰巧拿着他们找到的那个更结实的大瓶子走进来。比起那个小瓶子来,这瓶子能够装更多的酒,而且还是能治消化不良的好烧酒,里面浸有药草。瓶子里装的不是以前那样好的红酒,而是苦味的药酒,但这有时也是很好的——对于胃痛很好。现在要装进行李中去的就是这个新的大瓶子,而不是原来的那个小瓶子。因此这瓶子又开始旅行起来。它和彼得·演生一起上了船。这就是那个年轻的大副所乘的一条船。但是他没有看到这瓶子。的确,他不会知道,或者想到,这就是曾经倒出酒来、祝福他订婚和安全回家的那个瓶子。   当然它里面没有好酒,但是它仍然装着同样好的东西。每当彼得·演生把它取出来时,他的朋友们总把它叫做“药店”。它里面装着好药——治腹痛的药。只要它还有一滴留下,它总是有用的。这要算是它幸福的时候了。当塞子擦着它的时候,它就唱出歌来。因此它被人叫做“大百灵鸟——彼得·演生的百灵鸟”。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瓶子呆在一个角落里,已经空了。这时出了一件事情——究竟是在出航时出的呢,还是在回家的途中出的,它说不大清楚,因为它从来没有上过岸。暴风雨起来了,巨浪在沉重地、阴森地颠簸着,船在起落不定。主桅在断裂;巨浪把船板撞开了;抽水机现在也无能为力了。这是漆黑的夜。船在下沉。但是在最后一瞬间,那个年轻的大副在一页纸上写下这样的字:“愿耶稣保佑!我们现在要沉了!”他写下他的未婚妻的名字,也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便把纸条塞在手边这只空瓶子里,然后把塞子塞好,把它扔进这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去。他不知道,它曾经为他和她倒出过幸福和希望的酒。现在它带着他的祝福和死神的祝福在浪花中漂流。   船沉了,船员也一起沉了。瓶子像鸟儿似地飞着,因为它身体里带着一颗心和一封亲爱的信;太阳升起了,又落下了。对瓶子说来,这好像它在出生时所看见的那个红彤彤的熔炉——它那时多么希望能再跳进去啊!   它经历过晴和的天气和新的暴风雨。但是它没有撞到石礁,也没有被什么鲨鱼吞掉。它这样漂流了不知多少年,有时漂向北,有时漂向南,完全由浪涛的流动来左右。除此以外,它可以算是独立自主了;但是一个人有时也不兔对于这种自由感到厌倦起来。   那张字条——那张代表恋人同未婚妻最后告别的字条,如果能到达她手中的话,只会带给她悲哀;但是那双白嫩的、曾在订婚那天在树林中新生的草地上铺过桌布的手现在在什么地方呢?那毛皮商的女儿在哪儿呢?是啊,那块土地,那块离她的住所最近的陆地在哪儿呢?瓶子一点也不知道;它往前漂流着,漂流着;最后漂流得厌倦了,因为漂流究竟不是生活的目的。但是它不得不漂流,一直到最后它到达了陆地——到达一块陌生的陆地。这儿人们所讲的话,它一句也听不懂,因为这不是它从前听到过的语言。一个人不懂当地的语言,真是一件很大的损失。   瓶子被捞起来了,而且也被检查过了。它里面的纸条也被发现了,被取了出来,同时被人翻来覆去地看,但是上面所写的字却没有人看得懂。他们知道瓶子一定是从船上抛下来的——纸条上一定写着这类事情。但是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呢?这个问题却是一个谜。于是纸条又被塞进瓶子里面去,而瓶子被放进一个大柜子里。它们现在都在一座大房子里的一个大房间里。   每次有生人来访的时候,纸条就被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弄得上面铅笔写的字迹变得更模糊了,最后连上面的字母也没有人看得出来了。   瓶子在柜子里呆了一年,后来被放到顶楼的储藏室里去了,全身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于是它就想起了自己的幸福的时光,想起它在树林里倒出红酒,想起它带着一个秘密、一个音信、一个别离的叹息在海上漂流。   它在顶楼里待了整整20年。要不是这座房子要重建的话,它可能待得更长。屋顶被拆掉了,瓶子也被人发现了。大家都谈论着它,但是它却听不懂他们的话,因为一个人被锁在顶楼里决不能学会一种语言的,哪怕他待上20年也不成。   “如果我住在下面的房间里,”瓶子想,“我可能已经学会这种语言了!”   它现在被洗刷了一番。这的确是很必要的。它感到透亮和清爽,真是返老还童了。但是它那么忠实地带来的那张纸条,已经在洗刷中被毁掉了。   瓶子装满了种子:它不知道这是些什么种子。它被塞上了塞子,包起来。它既看不到灯笼,也看不到蜡烛,更谈不上月亮和太阳。但是它想:当一个人旅行的时候,应该看一些东西才是。但是它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过它总算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它旅行到了目的地,并且被人从包中取出来了。   “那些外国人该是费了多少麻烦才把这瓶子包装好啊!”它听到人们讲;“它早就该损坏了。”但是它并没有损坏。   瓶子现在懂得人们所讲的每一个字:这就是它在熔炉里、在酒商的店里、在树林里、在船上听到的、它能懂得的那种唯一的、亲爱的语言。它现在回到家乡来了,对它来说,这语言就是一种欢迎的表示。出于一时的高兴,它很想从人们手中跳出来。在它还没有觉得以前,塞子就被取出来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了,它自己被送到地下室去,扔在那儿,被人忘掉。什么地方也没有家乡好,哪怕是待在地下室里!瓶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这儿待了多久:因为它在这儿感到很舒服,所以就在这儿躺了许多年。最后人们到地下室来,把瓶子都清除出去——包括这个瓶子在内。   花园里正在开一个盛大的庆祝会。闪耀的灯儿悬着,像花环一样;纸灯笼射出光辉,像大朵透明的郁金香。这是一个美丽的晚上,天气是晴和的,星星在眨着眼睛。这正是上弦月的时候;但是事实上整个月亮都现出来了,像一个深灰色的圆盘,上面镶着半圈金色的框子——这对于眼睛好的人看起来,是一个美丽的景象。   灯火甚至把花园里最隐蔽的小径都照到了:最低限度,照得可以使人找到路。篱笆上的树叶中间立着许多瓶子,每个瓶里有一个亮光。我们熟识的那个瓶子,也在这些瓶子中间。它命中注定有一天要变成一个瓶颈,一个供鸟儿吃水的小盅。   不过在一时间,它觉得一切都美丽无比:它又回到绿树林中,又在欣赏欢乐和庆祝的景象。它听到歌声和音乐,听到许多人的话声和低语声——特别是花园里点着玻璃灯和种种不同颜色的纸灯笼的那块地方。它远远地立在一条小径上,一点也不错,但这正是使人感到了不起的地方。瓶子里点着一个火,既实用,又美观。这当然是对的。这样的一个钟头可以使它忘记自己在顶楼上度过的20年光阴——把它忘掉也很好。   有两个人在它旁边走过去了。他们手挽着手,像多少年以前在那个树林里的一对订了婚的恋人——水手和毛皮商人的女儿。瓶子似乎重新回到那个情景中去了。花园里不仅有客人在散步,而且还有许多别的人到这儿来参观这良辰美景。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没有亲戚的老小姐,不过她并非役有朋友。像这瓶子一样,她也正在回忆那个绿树林,那对订了婚的年轻人。这对年轻人牵涉到她,跟她的关系很密切,因为她就是两人中的一个。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种时刻,一个人是永远忘记不了的,即使变成了这么一个老小姐也忘记不了。但是她不认识这瓶子,而瓶子也不认识她;在这世界上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又一次次地碰到一起。他们俩就是如此,他们现在又在同一个城市里面。   瓶子又从这花园到一个酒商的店里去了。它又装满了酒,被卖给一个飞行家。这人要在下星期天坐着气球飞到空中去。有一大群人赶来观看这个场面;还有一个军乐队和许多其他的布置。和一只活兔子一起待在一个篮子里的瓶子,看到了这全部景象。兔子感到非常恐慌,因为它知道自己要升到空中去,然后又要跟着一个降落伞落下来。不过瓶子对于“上升”和“下落”的事儿一点也不知道;它只看到这气球越鼓越大,当它鼓得不能再鼓的时候,就开始升上去了,越升趋高,而且动荡起来。系着它的那根绳子这时被剪断了。这样它就带着那个飞行家、篮子、瓶子和兔子航行起来。音乐奏起来了,大家都高呼:“好啊!”   “像这样在空中航行真是美妙得很!”瓶子想。“这是一种新式的航行;在这上面无论如何是触不到什么暗礁的。”   成千成万的人在看这气球。那个老小姐也抬头向它凝望。她立在一个顶楼的窗口。这儿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小苍头燕雀。它还没有一个水盅,目前只好满足于使用一个旧杯子。窗子上有一盆桃金娘。老小姐把它移向旁边一点,免得它落下去,因为她正要把头伸到窗子外面去望。她清楚地看到气球里的那个飞行家,看到他让兔子和降落伞一起落下来,看到他对观众干杯,最后把酒瓶向空中扔去。她没有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在那个绿树林里的欢乐的一天,她早已看到过这瓶子为了庆祝她和她的男朋友,也曾经一度被扔向空中。   瓶子来不及想什么了,因为忽然一下子升到这样一个生命的最高峰,它简直惊呆了。教堂塔楼和屋顶躺在遥远的下面,人群看起来简直渺小得很。   这时它开始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比兔子快得多。瓶子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觉得非常年轻,非常自由自在。它还装着半瓶酒,虽然它再也装不了多久。这真是了不起的旅行!太阳照在瓶子上;许多人在看着它。气球已经飞得很远了,瓶子也落得很远了。它落到一个屋顶上,因此跌碎了。但是碎片产生出一种动力,弄得它们简直静止不下来。它们跳,滚,一直落到院子里,跌成更小的碎片。只有瓶颈算是保持完整,像是用金刚钻锯下来的一样。   “把它用做鸟儿的水盅倒是非常合适!”住在地下室的一个人说。但是他既没有鸟儿,也没有鸟笼。只是因为有一个可以当作水盅用的瓶颈就去买一只鸟和一个鸟笼来,那未免太不实际了。但是住在顶楼上的那位老小姐可能用得着它。于是瓶颈就被拿到楼上来了,并且还有了一个塞子。原来朝上的那一部分,现在朝下了——当客观情势一变的时候,这类事儿是常有的。它里面盛满了新鲜的水,并且被系在笼子上,面对着小鸟。鸟儿现在正在唱歌,唱得很美。   “是的,你倒可以唱歌!”瓶颈说。   它的确是了不起。因为它在气球里待过——关于它的历史,大家知道的只有这一点。现在它却是鸟儿的水盅,吊在那儿,听着下边街道上的喧闹声和低语声以及房间里那个老小姐的讲话声:一个老朋友刚才来拜访她,她们聊了一阵天——不是关于瓶颈,而是关于窗子上的那棵桃金娘。   “不,花两块大洋为你的女儿买一个结婚的花环,的确没有这个必要!”老小姐说。“我送给你一个开满了花的、美丽的花束吧。你看,这棵树长得多么可爱!是的,它就是一根桃金娘枝子栽大的。这枝子是你在我订婚后的第一天送给我的。那年过去以后,我应当用它为我自己编成一个结婚的花环。但是那个日子永远也没有到来!那双应该是我一生快乐和幸福的眼睛②闭上了。他,我亲爱的人,现在睡在海的深处。这棵桃金娘已经成了一棵老树,而我却成了一个更老的人。当它凋零了以后,我摘下它最后的一根绿枝,把它插在土里,现在它长成了一株树。现在你可以用它为你的女儿编成一个结婚的花环,它总算碰上一次婚礼③,有些用处!”   这位老小姐的眼里含有泪珠。她谈起她年轻时代的恋人,和他们在树林里的订婚。她不禁想起了那多次的干杯,想起了那个初吻——她现在不愿意讲这事情了,因为她已经是一个老小姐。她想起了的事情真多,但是她却从没有想到在她的近旁,在这窗子前面,就有那些时光的一个纪念物:一个瓶颈——这瓶子当它的塞子为了大家的于杯而被拔出来的时候,曾经发出过一声快乐的欢呼。不过瓶颈也没有认出她,因为它没有听她讲话——主要是因为它老在想着自己。   ①这是一种酒名,原文是Lacrymaechristi。   ②指她的未婚夫。   ③按照丹麦的风俗,一个女子结婚时,要戴一个用桃金娘编成的花环。

2、聪明人的宝石:

  你当然知道《丹麦人荷尔格》这个故事。我不会再讲这个故事给你听,但是我可要问,你记不记得它里面说过:“荷尔格获得了印度广大的国土以后,一直向东走,走到世界的尽头,甚至走到那棵太阳树的跟前。”——这是克利斯仙·贝德生讲的话。你知道贝德生吗?你不知道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丹麦人荷尔格把治理印度的一切大权都交给约恩牧师。你知道约恩牧师吗?如果你不知道他,这也不要紧,因为他跟这个故事完全没有关系。你将听到一个关于太阳树的故事。这树是“在印度——那世界的尽头的东方”。人们都是这样说,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们一样学过地理。不过目前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太阳树是一棵华贵的树;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将来恐怕也永远不会看到它。树顶上的枝叶向周围伸出好几里路远。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树林,因为它每一根顶小的枝子都是一棵树。这上面长着棕榈树、山毛榉、松树和梧桐树,还长着许多其他种类的树——事实上世界各地的树这儿都有了。它们作为小枝从大枝上冒出来,而这些大枝东一个结,西一个弯,好像是溪谷和山丘——上面还盖着天鹅绒般的草地和无数的花朵呢。每一根枝子像一片开满了花的广阔草坪,或者像一个最美丽的花园。太阳向它射着温暖的光,因为它是一株太阳树。   世界各个角落里的鸟儿都飞到它上面来:有的来自美洲的原始森林,有的来自大马士革的玫瑰花园,有的来自非洲的沙漠地带——这个地带的大象和狮子以为它们自己是唯一的统治者。南极和北极的鸟儿也飞来了;当然,鹳鸟和燕子也决不会不到场的。但是鸟儿并不是来到这儿的唯一的生物,雄鹿、松鼠、羚羊以及上百种其他会跳的可爱的动物也在这儿住下来。   树顶本身就是一个广大的、芬芳的花园。许多巨大的枝权在它里面像绿色的山丘似地向四周伸展开来。这些山丘之中有一座水晶宫,俯视着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它上面的每一座塔看起来都像一朵百合花;人们可以在花梗子里爬上去,因为梗子里有螺旋楼梯;因此你现在也不难懂得,人们可以走到叶子上去,因为叶子就是阳台。花枣里有一个美丽、辉煌的圆厅,它的天花板就是嵌着太阳和星星的蔚蓝的天。   在下边的宫殿里,那些广大的厅堂也是同样辉煌灿烂的,虽然它们表现的方式不同。整个世界就在那些墙上被反射出来。人们可以看到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因此人们都没有读报纸的必要,事实上这里也没有什么报纸。人们可以通过活动的图画看到一切东西——这也就是说,你能够看到、或者愿意看的那点东西,因为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就是连聪明人都不能例外,而这儿却住着一个聪明人。   这个人的名字很难念。你也念不出来,所以也就不用提它了。人们所知道的事情,或者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知道的事情,他全都知道。每一件已经完成了的发明,或者快要完成的发明,他全都知道。但是除此以外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因为一切究竟还是有一个限度。以聪明著名的君主所罗门①,也不过只有他一半的聪明。但这位君主还要算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呢。他统治着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管理着所有凶猛的精灵。的确,连死神每天早晨都不得不把当天要死的人的名单送给他看。然而所罗门自己也不能不死。住在太阳树上宫殿里的这位法力很大的主人——这位探讨者——就经常在思索这个问题。不管他的智慧比人类要高多少,总有一天他也不免死亡。他知道,他的子孙也会死亡,正如树林里的叶子会枯萎并且化为尘土一样。他看得出,人类会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凋谢,为的是好让新的一代来接替。但是叶子一落下来就再也活不转来;它只有化为尘土,或者成为别的植物的一部分。   当死神到来的时候,人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死究竟是什么呢?身体消灭了,但是灵魂会怎样呢?它会变成什么呢?它将到什么地方去呢?“到永恒的生命中去,”这是宗教所说的安慰话。但是怎样转变过去呢?人在什么地方生活,同时怎样生活呢?“生活在天上,”虔诚的人说,“我们将要到天上去!”   “到天上去?”这位聪明人重复着这句话说,同时向太阳和星星凝望。   “到天上去!”从这个圆形的地球上看,天和地是一体,是同样的东西。这完全要看一个人在这个旋转的球体上从一个什么角度观察而定。如果他爬到地球上最高山的最高峰,那么他就可以看到,我们在下边所谓澄净透明的东西——“苍天”——不过是漆黑一团。它像一块布似地覆在一切东西上面,而太阳在这种情形下也不过是一个不发光的火球,地球上飘着的不过是一层橙黄的烟雾。肉眼的限制是多么大!灵魂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是多么少!与我们最有切身关系的事情,即使智慧最高的圣人也只能看到很微小的一点。   在这宫殿的一个最秘密的房间里藏着世界上一件最伟大的宝物:《真理之书》。这位圣人一页一页地翻着读。这本书谁都可以读,但是只能读几个片断。在许多人的眼中,这本书上的字母似乎都在发抖,人们没有办法把它们拼成完整的字句。某些页上的字迹很淡,很模糊,看起来好像是一无所有的空页。一个人越具有智慧,他就越能读得懂,因此具有大智的人就能读懂得最多。正因为这个缘故,聪明人知道怎样把太阳光和星光跟理智之光和灵魂的潜在力结合起来。在这种混合的强光中,书页上所写的东西在他面前就显得非常清楚。不过有一章叫做《死后的生活》,这里面没有一个字可以看得清楚。这使他感到非常难过。难道他在这世界上找不到一线光明,使他能看清楚《真理之书》上所写的一切东西吗?   他像聪明的国王所罗门一样,懂得动物的语言。他能解释它们所唱的歌和讲的话。但是他井不因此而变得更聪明。他发现了植物和金属的力量——能够治疗疾病和延迟死亡的力量。可是他却找不到制止死亡的办法,他在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创造出来的事物之中,希望寻求到一种可以使生命永恒不灭的启示;但是却寻求不到。《真理之书》摆在他面前,但是书页却是一张白纸。基督教在《圣经》里给了他一个关于永恒生命的诺言。但是他希望在自己的书中读到它,当然在这书中他是读不到的。   他有5个孩子,其中4个是男孩子;他们都得到一个最聪明的父亲所能供给他们的教育。另外一个是女孩子;她既美丽,又温柔,又聪明,但她却是一个瞎子。然而这不能算是一个缺点。爸爸和哥哥们都是她的眼睛,而她的敏锐的感觉也能看得见东酉。   儿子们离开宫殿大厅的时候,从来不走出从树干伸出的树枝的那个范围。妹妹更不会走远。他们生活在儿时的家里,在儿时的国度里,在美丽、芬芳的太阳村里,是非常幸福的。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非常喜欢听故事。爸爸告诉他们许多别的孩子怎么也听不懂的故事。这些孩子聪明的程度,可以与我们中间的许多成年人相比。他把他们在宫殿墙上所看到的一些活动图画——人所做的事情和世界各国所发生的事情解释给他们听——儿子们也希望他们能够到外面去参加别人所做的一切伟大的事情。爸爸告诉他们说,外边的世界是既艰难而又辛苦,跟他们这个美丽的儿时世界是完全两样。   他对他们谈论着真、美和善,而且告诉他们说,这三件东西把世界维系在一起。它们在它们所承担的压力下,凝结成一块宝石。这块宝石的光泽度胜过金刚钻的光泽度。它的光泽就是在上帝的眼中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它比什么东西都光亮。它叫做“聪明人的宝石”。他告诉他们说,一个人可以通过创造出来的事物认识上帝;同样,一个人也可通过人类知道“聪明人的宝石”的确存在。他只能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也只知道这一点。这种说法对于别的孩子是很难理解的,不过这些孩子却能够理解。以后别的孩子也可以渐渐理解了。   他们问爸爸,什么叫做真、善、美。他一一解释给他们听。他告诉他们很多事情。还说,上帝用泥土造成人,并且还在这个创造物身上吻了5次——火热的吻,心里的吻,我们上帝的温柔的吻。我们现在把这叫做5种感官。通过这些感官,我们可以看见、感觉和理解真、善、美,可以判断它们的价值,保护它们和使它们向前发展。我们从身体到思想,从里到外,从根到顶,从肉体到灵魂,都具有这5种感官。   孩子们把这些事情想了很久,他们日夜都在深思。于是最大的哥哥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奇怪的是,第二个兄弟也做了同样的梦,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也做了同样的梦。每个人恰恰梦见同样的东西。每个人都梦见走向广大的世界,找到了“聪明人的宝石”。梦见有一天大清早,他们各骑着一匹快马穿过家里天鹅绒般的绿草地,走进父亲的城堡里去,这宝石就在每个人的额上射出强烈的光辉。当这宝石的祥光射到书页上的时候,书上所描写的关于死后的生活就全都现出来了。但是妹妹却没有梦见走进广大的世界里去:她连想都没有想到。爸爸的家就是她的世界。   “我要骑着马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大哥说。“我要体验实际的生活,我要在人群之间来往。我要遵从善和真,我要用善和真来保护美。只要我一去,许多东西就会改观!”   的确,他的思想是勇敢和伟大的。当我们待在家中一个温暖的角落里的时候,在我们没有到外面遇见荆棘和风雨以前,我们大家都是这个样子。   这5种感官在他和他的几个弟弟身上,里里外外都获得了高度的发展。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感官,它的敏锐和发展的程度都超过了其余的4个人。在大哥身上,这是视觉。这对于他有特别的好处。他说,他能看见一切时代,一切国家;他能直接看见地下的宝藏,看见人的心,好像这些东西外面罩着的只不过是一层玻璃。这也就是说,他能看见的东西,不仅仅是脸上所现出的红晕或者惨白,眼睛里的哭泣或者微笑。雄鹿和羚羊陪送他向西走,一直走到边境;野天鹅到这儿来迎接他,然后再向西北飞。他跟着它们走。他现在走到世界辽远的角落,远离他的父亲的国土——一直伸向东、达到世界尽头的国土。   但是他的眼睛因惊奇而睁得多么大啊!要看的东西真是太多。不管他在他父亲的房子里看到的图画多么真实,他现在亲眼看见的许多东西,完全跟他在图画中看到的不同。起初,他的眼睛惊奇得几乎失去辨别的能力,因为美是用许多廉价的东西和狂欢节的一些装饰品显现出来的。但是他还没有完全受到迷惑,他的眼睛还没有失去作用。   他要彻底地、诚实地花一番功夫来认识美、真和善。但是这几样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是用什么表示出来的呢?他发现,应该属于美的花束,常常被丑夺去了;善没有被人理会;而应该被嘘下台的劣等东西,却被人鼓掌称赞。人们只是看到名义,而没有看到实质;只是看到衣服,而没有看到穿衣服的人;只要虚名,不要美德;只是看到地位,而没有看到才能。处处都是这种现象。   “是的,我要认真地来纠正这种现象!”他想。于是他就来纠正了。   不过当他正在追求真的时候,魔鬼来了。它是欺骗的祖先,而它本身就是欺骗。它倒很想把这位观察家的一双眼睛挖下来,但是它觉得这直截了当了。魔鬼的手段是很狡猾的。它让他去观察和寻求真,而且也让他去观察美和善;不过当他正在沉思地注视他们的时候,魔鬼就把尘埃吹进他的眼睛里——他的两只眼睛里。魔鬼一粒接着一粒地吹,弄得眼睛完全看不见东面——即使最好的眼睛也看不见。魔鬼一直把尘埃吹成一道光。于是这位观察家的眼睛也就失去作用了。这样,他在这个茫茫的大世界里就成了一个瞎子,同时也失去了信心。他对世界和对自己都没有好感。当一个人对世界和对自己都没有好感的时候,那么他的一切也就都完了。   “完了!”横渡大海、飞向东方的野天鹅说。“完了!”飞向东方的太阳树的燕子说。这对于家里的人说来,并不是好消息。   “我想那位‘观察家’的运气大概不太好;”第二个兄弟说。“但是‘倾听者’的运气可能要好些!”这位倾听者的听觉非常敏锐,他甚至连草的生长都能听出来。   他高高兴兴地向家人告别。他带着头等的听觉和满腔的善意骑着马走了。燕子跟着他,他跟着天鹅。他离开了家很远,走到茫茫的世界里去。   太好了就吃不消——他现在对这句话有了体会。他的听觉太敏锐。他不仅能听到草生长,还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在悲哀或快乐时的搏动。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一个钟表匠的大工作室,里面所有的钟都在“滴答!滴答!”地响,所有的屋顶上的钟都在敲着:“叮当!叮当!”嗨,这真叫人吃不消!不过他还是尽量地让他的耳朵听下去。最后,这些吵声和闹声实在太厉害,弄得人怎么也支持不了。这时就有一群60岁的野孩子——人不应该以年龄来判断——到来了。他们狂叫了一阵子,使人不禁要发笑。但是这时“谣言”就产生了。它在屋子、大街和小巷里流传着,一直流传到公路上去。“虚伪”高声叫喊起来,想当首领。愚人帽上的铃档②响起来,自称是教堂的钟声。这些噪音弄得“倾听者”太吃不消了。他马上用指头塞住两个耳朵。但是他仍然能听到虚伪的歌声,邪恶的喧闹声,以及谣言和诽谤。不值半文钱的废话从嘴里飞溅出来,吵嚷不休。里里外外都是号叫、哀鸣和喧闹。请上帝大发慈悲!他用手指把耳朵塞得更紧,更深,弄得后来把耳鼓都顶破了。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也听不见美、真和善的声音,因为听觉是通到他的思想的一座桥梁。他现在变得沉默起来,怀疑起来。他什么人也不相信;最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了——这真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去找那块宝贵的宝石,把它带到家里。他完全放弃了这个念头,也放弃了自己——这是最糟糕的事情。飞向东方的鸟儿带着这个消息,送到太阳树里的父亲的城堡里去。那时没有邮政,因此也没有回信。   “我现在要试一试!”第三个兄弟说。“我有一个很敏锐的鼻子!”   这话说得不太雅观,但是他却这样说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情老是很好。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有许多事情他说不出来,但是唱得出来。有许多东西他比别人感觉得早些。   “人家心中想象的事情我都可以嗅得出来!”他说。他有高度发达的嗅觉;这扩大了他对于美的知识。   “有的人喜欢苹果香,有的人喜欢马厩的气味!”他说。“在美的领域里,每一种气味都有它的群众。有的人喜欢酒店的那种气味,包括冒烟的蜡烛、酒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有的人喜欢坐在强烈的素馨花香中,或者把浓郁的丁香花油喷得满身都是。有的人喜欢寻找清新的海风,有的人喜欢登最高的山顶,俯视下面那些忙碌的众生。”   这是他说的话。看样子好像他从前曾经到过这茫茫的大世界,好像他曾经跟人有过来往,而且认识他们。不过这种知识是从他的内心产生的,因为他是一个诗人——这是当他在摇篮里的时候,我们的上帝赐给他的一件礼物。   他告别了藏在太阳村里的父母的家。他在故乡美丽的风景中步行出去,但是当他一走出了边境以后,就骑上一只鸵鸟,因为鸵鸟比马跑得快些。后来当他看到一群野天鹅的时候,就爬到一只最强壮的野天鹅的背上。他喜欢换换口味。他飞过大海,飞向一个拥有大树林、深湖、雄伟的山和美丽的城市的、陌生的国家。他无论向什么地方走,总是似乎觉得太阳在田野上跟着他。每一朵花,每一个灌木丛,都发出一种强烈的香气,因为它们知道一位爱护它们和了解它们的朋友和保护者就在它们附近。一丛凋零的玫瑰花也竖起枝子,展开叶儿,开出最美丽的花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见它的美,甚至树林里潮湿的黑蜗牛也注意到它的美。   “我要在这朵花上留下一点纪念!”蜗牛说。“我要在花上吐一口唾沫,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   “世界上的美的东西的命运就是这样!”诗人说。   于是他唱了一首关于它的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一种调子唱的;但是谁也不听。因此他送给一位鼓手两个银毫和一根孔雀毛,叫他把这支歌编成拍子,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用鼓把它传播出去。大家都听到了,而且还听得懂——它的content很深奥!诗人唱着关于美、真和善的歌。人们在充满了蜡烛烟味的酒店中,在新鲜的草原上,在树林里,在广阔的海上听着他的歌。看样子,这位兄弟的运气要比其他的两位好得多。   但是魔鬼却对此很生气,于是它立刻着手吹起香粉,燃起香烟。它的手段实在是非常高明,这些烟的气味连安琪儿都能给迷住,一个可怜的诗人当然更不在话下。魔鬼是知道怎样对付这种人的。它用香烟把这个诗人层层包住,把他弄得昏头昏脑,结果他忘掉了他的任务和他的家,最后他把自己也忘掉了。他在烟雾中死去了。   当所有的小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感到非常伤心。它们有三天没有唱歌。树林里的黑蜗牛变得更黑——这并不是因为它伤心,而是因为它嫉妒。   “香烟应该是为我而焚的,”它说,“因为他的这首最驰名的、叫做‘世事’的击鼓歌是受了我的启发而写的,玫瑰花上的粘液就是我吐出来的!我可以提出证明。”   不过这件消息没有传到诗人在印度的家里,因为所有的鸟儿三天没有唱歌。当哀悼期结束以后,它们就感到非常悲痛,它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人而哭。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我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像别的兄弟一样远行!”第四个兄弟说。   他像刚才说的那个兄弟一样,心情也非常好;不过他并非诗人。因此他的心情好是理所当然。这两个兄弟使整个宫殿充满了快乐,但是现在连这最后的快乐也要没有了。视觉和听觉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最重要的两种感官,所以谁都希望这两种感官变得敏锐。其余的三种感官一般都认为是不太重要的。不过这位少爷却不是如此想法。他尤其注重从各方面培养他的味觉,而他的味觉非常强烈,范围也广。凡是放进嘴里和深入心里的东西,都由它来控制。因此罐子里和锅里的东西,瓶子里和桶里的东西,他都要尝一下。他说,这是他的工作中的粗活儿。对于他来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炒菜的锅,每个国家是一个庞大的厨房——思想的厨房。   “这是一件细致的事情,”他说。他现在就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研究一下,究竟它细致到什么程度。   “可能我的运气要比我的几个哥哥好些!”他说。“我要去了。但是我用什么工具去旅行呢?人们发明了气球没有?”他问他的父亲。这个老头儿知道已经发明过的和快要发明的一切东西,不过气球还没有人发明出来,汽船和铁路也没有发明出来。   “好吧,那么我就乘气球吧!”他说。“我的父亲知道怎样制造它,怎样驾驶它,我将要学习使用它。现在还没有谁把它发明出来,因此大家会认为它是一个空中幻影。我用过气球以后,就把它烧掉。因此你必须给我一些下次发明的零件——也就是所谓化学火柴!”   他所需要的东西他都得到了。于是他就飞走了。鸟儿陪着他飞了一程——比陪着其他几个兄弟飞得远。它们很想看看,这次飞行会有一个什么结果。鸟儿越来越多,因为它们都很好奇:它们以为现在飞行的这个家伙是一只什么新的鸟儿。是的,现在他的朋友倒是不少!天空都被这些鸟儿遮黑了。它们像一大块乌云似地飞来,像飞在埃及国土上的蝗虫。他就是这样向广大的世界里飞去的。   “东风是我的好朋友,是帮助我的人,”他说。   “你是指东风和西风吗?”风儿说。“我们两个人一同合作,否则你就不会飞到西北方来了!”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风儿说的话,因此这等于不说。鸟儿现在也不再陪着他飞了。当它们的数目一多的时候,就有好几只对于飞行感到厌烦起来。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它们这样说,他的脑子里装的完全是一堆幻想。“跟他一起飞毫无道理,完全是浪费!完全是胡闹!”于是它们就都回去了,全体都回去了。   气球在一个最大的城市上空降落。气球的驾驶人在最高的一点停下来——在教堂的尖塔顶上。气球又升起来了;这种事情实在不应该发生。它究竟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谁也不知道;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因为它还没有被人发明出来。   他坐在教堂的尖塔顶上。身边再没有什么鸟儿在飞,因为它们对他感到厌烦,而他对它们也感到厌烦。   城里所有的烟囱都在快活地冒烟。   “这都是为你而建立起来的祭坛!”风儿说。它想对他说点愉快的事情。   他目空一切地坐在那上面,俯视着街上的人群。有一个人走过去,对于自己的钱包感到骄傲;另一个对于悬在自己腰上的钥匙感到得意,虽然他并没有锁着什么宝贵的东西。还有一个人对自己虫蛀了的上衣感到骄傲,另外还有一个人觉得他那个无用的身躯很了不起。   “这全是虚荣!我必须赶快爬下去,把手指伸进罐子里,尝尝里面的味道!”他说。“但是我还不如在这儿坐一会儿。风吹在我的背上怪舒服的——这是一桩很大的快事。风吹多久,我就坐多久。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懒人说,一个人的事情多,就应该在早晨多睡一会儿。不过懒是万恶之本,而我们家里井没有什么恶事。我敢于这样说,所有的人也这样说。风吹多久,我就要在这儿坐多久。我喜欢这味道。”   于是他就坐下来,不过他是坐在风信鸡上,而风信鸡是随着他转的,因此他以为风向一直没有变。他坐着,而且可以一直坐下去欣赏风吹的滋味。   但是在印度,太阳村里的宫殿是空洞和寂寞的,因为那儿的几个兄弟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去了。   “他们的遭遇并不好!”父亲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把那颗亮晶晶的宝石拿回来。那不是我能够获得的。他们都走了,死去了!”   他低下头来读着《真理之书》。书页上写着关于死后生活的问题。不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盲目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快乐。她对他怀着真诚的感情。为了他的快乐和安宁,她希望那颗宝石能够寻到,带回家来。她悲哀地、渴望地思念着她的几个哥哥,他们在什么地方呢?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呢?她希望能够在梦中见到他们,不过说来也奇怪,即使在梦中她也见不到他们。最后她总算做了一个梦,听到了几个哥哥的声音。他们在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呼唤她。她不得不走出去,走得很远。但是又似乎觉得她仍然在父亲的屋子里。她没有遇见几个哥哥,不过她觉得手上有火在烧。但是火烧得并不痛,原来那颗亮晶晶的宝石就在她的手上。她要把它送给她的父亲。   当她醒来以后,有一忽儿还觉得手中捏着那颗宝石。事实上,她捏着的是纺车的把手。她经常在漫漫长夜里纺纱。她在纺锤上纺出了一根比最细的蜘蛛丝还要细的线。肉眼是看不见这根线的。她用眼泪把它打湿了,因此它比锚索还要结实。她从床上爬起来,下了一个决心,要把这个梦变成真亭。   这正是黑夜,她的父亲还在睡觉。她吻了他的手。她拿起纺锤,把那根线的一端联在父亲的屋子上。的确,要不是这样做,她这样一个瞎子将永远不会找到家的。她必须紧紧地捏着这根线,而且必须依靠它,自己和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她从太阳树上摘下4片叶子,委托风和雨把它们作为她的信和问候带给她的4个哥哥,因为她怕在这广阔的大世界里遇不见他们。   她这个可怜的小瞎子,她在外面的遭遇是怎样的呢?她有那根看不见的线可以作为依靠。她有哥哥们全都缺少的一种官能:敏感性。有了这种敏感性,她的手指就好像是眼睛,她的心就好像是耳朵。   她一声不响地走进这个熙熙攘攘的、忙忙碌碌的新奇的世界。她走到的地方,天空就变得非常明朗。她可以感觉到温暖的太阳光。虹从乌黑的云层里现出来,悬在蔚蓝色的天空上。她听见鸟儿在唱着歌;她能够闻到橙子和苹果园的香气。这种香气是那么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尝到了果子的味道。她听到柔和的音调和美妙的歌声,但是她也听到号哭和吼叫。思想和判断彼此起了不调和的冲突。人的思想和感情在她的心的最深处发出回响。这形成一个合唱:   人间的生活不过是一个幻影——   一个可以使我们哭泣的黑夜!   但是另外一支歌又升起来了:   人间的生活是一个玫瑰花丛,   充满了太阳光,充满了欢乐。   接着又有一个这样痛苦的调子唱出来了:   每个人只是为自己打算,   我们多少次都认识到了这个真理。   于是来了一个响亮的回答:   爱的河流在不停地流,   在我们人间的生活中流!   她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世上的一切都是非常渺小,   无论什么东西,有利必有弊。   但是她又听到安慰的声音:   世上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不知多少,   只是一般的人很难知道!   有时从各处飘来一阵嘲讽的曲调:   关吧,把一切东西当作一个玩笑!   笑吧,跟犬吠声一起发笑!   但是盲女子的心中有另外一个更响的歌声: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少年人的心中,只要她一到来,真、美、善的光辉就闪耀起来了。她走到哪里——在艺术家的工作室里也好,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也好,在机声隆隆、拥挤不堪的工厂里也好——哪里就似乎有太阳光射进来,有音乐奏起来,有花香喷来,枯叶子也似乎得到了新鲜的露水。   但是恶魔却不喜欢这种情况。它的狡猾超过了不只万人;它总有办法达到它的目的。它走到沼泽地上去,它收集一大堆死水的泡沫,它在这些泡沫上注入七倍以上的谎言的回音,使这些谎言更有力量。于是它尽量收集许多用钱买来的颂词和骗人的墓志铭,把这些东西捣碎,再放进“嫉妒”哭出来的眼泪中煮开,然后再加上一位小姐的干枯的脸上的胭脂。它把这些东西塑成一个姑娘。她在体态和动作上跟那个虔诚的盲女子是一模一样——人们把她叫做“温柔的、真诚的安琪儿"。魔鬼的巧计就这样成功了。世人都不知道,她们之中究竟哪一个是真的。的确,世人怎么能够知道呢?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盲女满怀信心地唱着这支歌。她把她从太阳树上摘下的那4片叶子交给风雨.作为地带给她哥哥们的信和问候。她相信,这些信定能够到达他们的手里,同时那颗宝石也一定找得到,这颗宝石的光辉将会超过世上一切的光辉;它将从人的额上一直射到她的父亲的宫殿里去。   “射到父亲的屋子里去,”她重复着说。“是的,宝石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我带回家去的将不只是这个保证。我感到它在我紧握的手里发光,膨胀!一毫一厘的真理,不管它是怎样微小,只要锐利的风能把它托起,向我吹来,我就要把它捡起,珍藏起来。我要让一切美丽东西的香气渗进它里面去——而世界上美的东西,即使对于一个盲女子说来,也是多得不可胜数。我还要把善良的心的搏动声也加进去。我现在得到的不过是一颗尘埃,然而它却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块宝石的尘埃。我有很多这样的尘埃——我满把都是这样的尘埃。”   于是她把手伸向她的父亲。她立刻就回到家里来了。她是骑在思想的翅膀上回到家里来的。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连结着她的家的那根看不见的线。   恶魔的威力以暴风雨的迅猛向太阳树袭来,像狂风似地闯进敞开着的大门,一直闯进藏着《真理之书》的秘室。   “暴风会把它吹走!”父亲惊叫着,同时紧握着她伸着的手。   “决不可能!”她满怀信心地说。“吹不走的!我在我的灵魂中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温暖的光线!”   这时父亲看到了一道强烈的光。这光是从她手中那些尘埃上射出来的。它射到《真理之书》的那些空白页上——那上面应该写着这样的话:永恒的生命一定是存在的。但是在这耀眼的光中,书页上只看到两个字:信心。   那4个哥哥又回到家里来了。当那4片绿叶子落到他们胸口上的时候,他们就渴望回家。这种心情把他们引回家来。他们现在回来了;候鸟、雄鹿、羚羊和树林中的一切动物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因为它们也想分享他们的欢乐。只要可能的话,它们为什么不来分享呢?   我们常常看到,当一丝太阳光从门上的隙缝里射进一间充满灰尘的房间里的时候,就有一根旋转的灰尘的光柱。这不能算是一股平凡、微小的灰尘,因为跟它的美比起来,甚至天空的彩虹都显得缺少生气。同样,从这书页上,从“信心”这光辉的字上,每一颗真理的微粒,带着真的光彩和善的音调,射出比黑夜里照着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过沙漠走向迦南的火炬还要强烈的光来。无限的希望之桥就是从“信心”这两个字开始的——而这是一座把我们引向无限博爱的桥。   ①所罗门是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的国王,据说他具有非凡的智慧。   ②从前丹麦扮演丑角的人,头上戴一种尖帽子,上面挂着铃铛。

3、没有画的画册:

  前 记   说起来也真奇怪!当我感觉得最温暖和最愉快的时候,我的双手和舌头就好像有了束缚,使我不能表达和说出我内心所起的思想。然而我却是一个画家呢。我的眼睛这样告诉我;看到过我的速写和画的人也都这样承认。   我是一个穷苦的孩子。我的住处是在最狭的一条巷子里,但我并不是看不到阳光,因为我住在顶高的一层楼上,可以望见所有的屋顶。在我初来到城里的几天,我感到非常郁闷和寂寞。我在这儿看不到树林和青山,我看到的只是一起灰色的烟囱。我在这儿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熟识的面孔和我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悲哀地站在窗子面前;我把窗扉打开,朝外边眺望。啊,我多么高兴啊!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很熟识的面孔——一个圆圆的、和蔼的面孔,一个我在故乡所熟识的朋友:这就是月亮,亲爱的老月亮。他一点也没有改变,完全跟他从前透过沼泽地上的柳树叶子来窥望我时的神情一样。我用手向他飞吻,他直接照进我的房间里来。他答应,在他每次出来的时候,他一定探望我几分钟。他忠诚地保持了这个诺言。可惜的是,他停留的时间是那么短促。他每次来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一些他头天晚上或当天晚上所看见的东西。   “把我所讲给你的事情画下来吧!”他第一次来访的时候说,“这样你就可以有一本很美的画册了。”   有好几天晚上我遵守了他的忠告。我可以绘出我的《新一千零一夜》,不过那也许是太沉闷了。我在这儿所作的一些画都没有经过选择,它们是依照我所听到的样子绘下来的。任何伟大的天才画家、诗人、或音乐家,假如高兴的话,可以根据这些画创造出新的东西。我在这儿所作的不过是在纸上涂下的一些轮廓而已,中间当然也有些我个人的想象;这是因为月亮并没有每晚来看我——有时一两块乌云遮住了他的面孔。   第一夜   “昨夜”,这是月亮自己说的话,“昨夜我滑过晴朗无云的印度天空。我的面孔映在恒河的水上;我的光线尽量地透进那些浓密地交织着的梧桐树的枝叶——它们伏在下面,像乌龟的背壳。一位印度姑娘从这浓密的树林走出来了。她轻巧得像瞪羚①,美丽得像夏娃②。这位印度女儿是那么轻灵,但同时又是那么丰满。我可以透过她细嫩的皮肤看出她的思想。多刺的蔓藤撕开了她的草履;但是她仍然在大步地向前行走。在河旁饮完了水而走过来的野兽,惊恐地逃开了,因为这姑娘手中擎着一盏燃着的灯。当她伸开手为灯火挡住风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柔嫩手指上的脉纹。她走到河旁边,把灯放在水上,让它漂走。灯光在闪动着,好像是想要熄灭的样子。可是它还是在燃着,这位姑娘一对亮晶晶的乌黑眼珠,隐隐地藏在丝一样长的睫毛后面,紧张地凝视着这盏灯。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这盏灯在她的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不灭的话,那末她的恋人就是仍然活着的。不过,假如它灭掉了,那末他就已经是死了。灯光是在燃着,在颤动着;她的心也在燃着,在颤动着。她跪下来,念着祷文。一条花蛇睡在她旁边的草里,但是她心中只想着梵天③和她的未婚夫。   “‘他仍然活着!’她快乐地叫了一声。这时从高山那儿起来一个回音:‘他仍然活着!’”   ①这是像羚羊一样小的一种动物,生长在阿拉伯的沙漠地带。它的动作轻巧,柔和;它的眼睛放亮。   ②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照自己的形象用土捏出一个男人,叫做亚当,然后从这人身上取出一根肋骨造出一个女人,叫做夏娃。她是非常美丽的。古代希伯来人认为他们两人是世界上人类第一对夫妇。   ③梵天(Brana)是印度教中最高主宰;一切神,一切力量,整个的宇宙,都是由他产生的。   第二夜   “这是昨天的事情,”月亮对我说,“我向下面的一个小院落望去。它的四周围着一圈房子。院子里有1只母鸡和11只小雏。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在它们周围跑着,跳着。母鸡呱呱地叫起来,惊恐地展开翅膀来保护她的一窝孩子。这时小姑娘的爸爸走来了,责备了她几句。于是我就走开了,再也没有想起这件事情。可是今天晚上,刚不过几分钟以前,我又朝下边的这个院落望。四周是一起静寂。可是不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又跑出来了。她偷偷地走向鸡屋,把门拉开,钻进母鸡和小鸡群中去。它们大声狂叫,向四边乱飞。小姑娘在它们后面追赶。这情景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是朝墙上的一个小洞口向里窥望的。我对这个任性的孩子感到很生气。这时她爸爸走过来,抓着她的手臂,把她骂得比昨天还要厉害,我不禁感到很高兴。她垂下头,她蓝色的眼睛里亮着大颗的泪珠。‘你在这儿干什么?’爸爸问。她哭起来,‘我想进去亲一下母鸡呀,’她说,‘我想请求她原谅我,因为我昨天惊动了她一家。不过我不敢告诉你!’”   “爸爸亲了一下这个天真孩子的前额,我呢,我亲了她的小嘴和眼睛。”   第三夜   “在那儿一条狭小的巷子里——它是那么狭小,我的光只能在房子的墙上照一分钟,不过在这一分钟里,我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使我认识下面活动着的人世——我看到了一个女人。16年前她还是一个孩子。她在乡下一位牧师的古老花园里玩耍。玫瑰花树编成的篱笆已经枯萎了,花也谢了。它们零乱地伸到小径上,把长枝子盘到苹果树上去。只有几朵玫瑰花还东零西落地在开着——但它们已经称不上是花中的皇后了。但是它们依然还有色彩,还有香味。牧师的这位小姑娘,在我看来,那时要算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花了;她在这个零乱的篱笆下的小凳子上坐着,吻着她的玩偶——它那纸板做的脸已经玩坏了。   “10年以后我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在一个华丽的跳舞厅内,她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娇美的新嫁娘。我为她的幸福而感到愉快。在安静平和的晚上我常去探望她——啊,谁也没有想到我澄净的眼睛和锐敏的视线!唉!正像牧师住宅花园里那些玫瑰花一样,我的这朵玫瑰花也变得零乱了。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悲剧发生,而我今晚却看到了最后一幕。   “在那条狭小的巷子里,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恶毒、冷酷和粗暴的房东——这是她唯一的保护者,把她的被子掀开。‘起来!’他说,‘你的一副面孔足够使人害怕。起来穿好衣服!赶快去弄点钱来,不然,我就要把你赶到街上去!快些起来!’‘死神正在嚼我的心!’她说,‘啊,请让我休息一会儿吧!’可是他把她拉起来,在她的脸上扑了一点粉,插了几朵玫瑰花,于是他把她放在窗旁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并且在她身旁点起一根蜡烛,然后他就走开了。   “我望着她。她静静地坐着,她的双手垂在膝上。风吹着窗子,把一块玻璃吹下来跌成碎片。但是她仍然静静地坐着。窗帘像她身旁的烛光一样,在抖动着。她断气了。死神在敞开的窗子面前说教;这就是牧师住宅花园里的、我的那朵玫瑰花!”   第四夜   “昨夜我看到一出德国戏在上演,”月亮说。“那是在一个小城市里。一个牛栏被改装成为一个剧院;这也就是说,每一个牛圈并没有变动,只不过是打扮成为包厢罢了。所有的木栅栏都糊上了彩色的纸张。低低的天花板下吊着一个小小的铁烛台。为了要像在大剧院里一样,当提词人的铃声丁当地响了一下以后,烛台就会升上去不见了,因为它上面特别覆着一个翻转来的大浴桶。   “丁当!小铁烛台就上升一尺多高。人们也可以知道戏快要开演了。一位年轻的王子和他的夫人恰巧经过这个小城;他们也来参观这次的演出。牛栏也就因此而挤满了人。只有这烛台下面有一点空,像一个火山的喷口。谁也不坐在这儿,因为蜡油在向下面滴,滴,滴!我看到了这一切情景,因为屋里是那么热燥,墙上所有的通风口都不得不打开。男仆人和女仆人们都站在外面,偷偷地贴着这些通风口朝里面看,虽然里面坐着警察,而且还在挥着棍子恐吓他们。在乐队的近旁,人们可以看见那对年轻贵族夫妇坐在两张古老的靠椅上面。这两张椅子平时总是留给市长和他的夫人坐的。可是这两个人物今晚也只好像普通的市民一样,坐在木凳子上了。   ‘现在人们可以看出,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是许多看戏的太太们私下所起的一点感想。这使整个的气氛变得更愉快。烛台在摇动着,墙外面的观众挨了一通骂。我——月亮——从这出戏的开头到末尾一直和这些观众在一起。”   第五夜   “昨天,”月亮说,“我看到了忙碌的巴黎。我的视线射进卢浮博物馆①的陈列室里。一位衣服破烂的老祖母——她是平民阶级的一员——跟着一个保管人走进一间宽大而空洞的宫里去。这正是她所要看的一间陈列室,而且一定要看。她可是作了一点不小的牺牲和费了一番口舌,才能走进这里来。她一双瘦削的手交叉着,她用庄严的神色向四周看,好像她是在一个教堂里面似的。   “‘这儿就是!’她说,‘这儿!’她一步一步地走进王位。王座上铺着富丽的、镶着金边的天鹅绒,‘就是这儿!’她说,‘就是这儿!’于是她跪下来,吻了这紫色②的天鹅绒。我想她已经哭出来了。   “‘可是这并不是原来的天鹅绒呀!’保管人说,他的嘴角上露出一个微笑。   “‘就是在这儿!’老太婆说。‘原物就是这个样子!’   “‘是这个样子,’他回答说,‘但这不是原来的东西。原来的窗子被打碎了,原来的门也被打破了,而且地板上还有血呢!你当然可以说:我的孙子是在法兰西的王位上死去了的!’   “‘死去了!’老太婆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次。   “我想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这个陈列室。黄昏的微光消逝了,我的光亮照着法兰西王位上的华丽的天鹅绒,比以前加倍地明朗。   “你想这位老太婆是谁呢?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那正是七月革命③的时候,胜利的最光辉的一个日子的前夕。那时每一间房子是一个堡垒,每一个窗子是一座护胸墙。群众在攻打杜叶里宫④。甚至还有妇女和小孩在和战斗者一起作战。他们攻进了宫的大殿和厅堂。一个半大的穷孩子,穿着褴褛的工人罩衫,也在年长的战士中间参加战斗。他身上有好几处受了很重的刺刀伤,因此他倒下了。他倒下的地方恰恰是王位所在的处所。大家就把这位流血的青年抬上了法兰西的王位,用天鹅绒裹好他的伤。他的血染到了那象征皇室的紫色上面。这才是一幅图画呢!这么光辉灿烂的大殿,这些战斗的人群!一面撕碎了的旗帜躺在地上,一面三色旗⑤在刺刀林上面飘扬,而王座上却躺着一个穷苦的孩子;他的光荣的面孔发白,他的双眼望着苍天,他的四肢在死亡中弯曲着,他的胸脯露在外面,他的褴褛的衣服被绣着银百合花的天鹅绒半掩着。   “在这孩子的摇篮旁曾经有人作过一个预言:‘他将死在法兰西的王位上!’母亲的心里曾经做过一个梦,以为他就是第二个拿破仑。   “我的光已经吻过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天晚上呢,当这位老祖母在梦中看到这幅摊在她面前的图画(你可以把它画下来)——法兰西的王位上的一个穷苦的孩子——的时候,我的光吻了她的前额。”   ①卢浮(Louvre)是巴黎一所最大的宫殿,现在成了一个博物馆。   ②在欧洲的封建时代,紫色是代表贵族和皇室的色彩。   ③指1830年法国的七月革命。   ④杜叶里宫(Tuilleries)是巴黎的一个宫殿,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期路易十六在这里住过,1792年8月巴黎人民曾冲进这里,向路易十六请愿,示威。以后拿破仑一世,路易十八,查理第十都住在这个宫里。查理第十在1820年7月革命中期位逃亡。   ⑤这是法国从大革命时期开始采用的国旗。   第六夜   “我到乌卜萨拉①去了一番,”月亮说。“我看了看下面生满了野草的大平原和荒凉的田野。当一只汽船把鱼儿吓得钻进灯心草丛里去的时候,我的面孔正映在佛里斯河里。云块在我下面浮着,在所谓奥丁、多尔和佛列②的坟墓上撒下长块的阴影。稀疏的蔓草盖着这些土丘,名字就刻在这些草上。这儿没有使路过人可以刻上自己名字的路碑,也没有使人可以写上自己的名字的石壁。因此访问者只好在蔓草上划出自己的名字来。黄土在一些大字母和名字下面露出它的原形。它们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整个的山丘。这种不朽支持到新的蔓草长出来为止。   “山丘上站着一个人——一个诗人。他喝干了一杯蜜酿的酒——杯子上嵌着很宽的银边。他低声地念出一个什么名字。他请求风不要泄露它,可是我听到了这个名字,而且我知道它。这名字上闪耀着一个伯爵的荣冠,因此他不把它念出来。我微笑了一下。因为他的名字上闪耀着一个诗人的荣冠。爱伦诺拉·戴斯特的高贵是与达索③的名字分不开的。我也知道美的玫瑰花朵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开的!”   月亮这么说了,于是一块乌云浮过来了。我希望没有乌云来把诗人和玫瑰花朵隔开!   ①乌卜萨拉(Uppsala)是瑞典的一个省份。首府乌卜萨拉是一个大学城,在斯德哥尔摩北边。这儿有瑞典最老的大学乌卜萨拉大学(1477年建立)。   ②在北欧神话中奥丁(Odin)是知识、文化和战争之神。多尔(Thor)是雷神。佛列(Frey)是丰收和富饶之神。后来人们普遍地把这些名字当做人名来使用。因而成为北欧最常用的名字,等于我们的张三李四。   ③达索(TorguatoTasso)是16世纪意大利的一个名诗人。爱伦诺拉·戴斯特(EleanoraD'este)是当时皇族的一个美丽公主,因与达索交往而得名。这也就是说,所谓“高贵”和“荣华”是暂时的,美只有与艺术结合才能不朽。   第七夜   “沿着海岸展开一起枞树和山毛榉树林;这树林是那么清新,那么充满了香味。每年春天有成千成万的夜莺来拜访它。它旁边是一起大海——永远变幻莫测的大海。横在它们二者之间的是一条宽广的公路。川流不息的车轮在这儿飞驰过去,可是我没有去细看这些东西,因为我的视线只停留在一点上面。那儿立着一座古墓,野梅和黑莓在它上面的石缝中丛生着。这儿是大自然的诗。你知道人们怎样理解它吗?是的,我告诉你昨天黄昏和深夜的时分我在那儿所听到的事情吧。   “起初有两位富有的地主乘着车子走过来。头一位说:‘多么茂盛的树木啊!’另一位回答说:‘每一株可以砍成10车柴!这个冬天一定很冷。去年每一捆柴可以卖14块钱!’于是他们就走开了。   “‘这真是一条糟糕的路!’另外一个赶着车子走过的人说。‘这全是因为那些讨厌的树呀!’坐在他旁边的人回答说。'空气不能畅快地流通,风只能从海那边吹来。'于是他们走过去了。   “一辆公共马车也开过来。当它来到这块最美丽的地方的时候,客人们都睡着了。车夫吹起号角,不过他心里只是想:‘我吹得很美。我的号角声在这儿很好听。我不知道车里的人觉得怎样?’于是这辆马车就走开了。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骑着马飞驰过来。我觉得他们倒还有点青年的精神和平概呢!他们嘴唇上飘着一个微笑,也把那生满了青苔的山丘和这浓黑的树林看了一眼。‘我倒很想跟磨坊主的克丽斯订在这儿散一下步呢,’于是他们飞驰过去了。   “花儿在空气中散布着强烈的香气;风儿都睡着了。青天覆在这块深郁的盆地上,大海就好像是它的一部分。一辆马车开过去了。里面坐着七个人,其中有四位已经睡着了。第五位在想着他的夏季上衣——它必须合他的身材。第六位把头掉向车夫问起对面的那堆石头里是否藏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没有,’车夫回答说:‘那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可是这些树倒是了不起的东西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吗?它们是非常了不起的!您要知道,在冬天,当雪下得很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的时候,这些树对我来说就成了地形的指标。我依据它们所指的方向走,就不至于滚到海里去。它们了不起,就是这个缘故。’于是他走过去了。   “现在有一位画家走来了。他的眼睛发着亮光,他一句话也不讲。他只是吹着口哨。迎着他的口哨,有好几只夜莺在唱歌,一只比一只的调子唱得高。‘闭住你们的小嘴!’他大声说。于是他把一切色调很仔细地记录下来:蓝色、紫色和褐色!这将是一幅美丽的画!他心中体会着这景致,正如镜子反映出了一幅画一样。在这同时,他用口哨吹出一个罗西尼①的进行曲。   “最后来了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放下她背着的重荷,在一个古墓旁坐下来休息。她惨白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望见大海上的天空的时候,她的眼珠忽然发亮,她的双手合在一起。我想她是在念《主祷文》。她自己不懂得这种渗透她全身的感觉;但是我知道:这一刹那和这片自然景物将会在她的记忆里存留很久很久,比那位画家所记录下来的色调要美丽和真实得多。我的光线照着她,一直到晨曦吻她的前额的时候。”   ①罗西尼(G.A.Rossini)是19世纪初叶的一位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他的音乐的特点是生动,富有活力,充分代表意大利的民族风格。   第八夜   沉重的云块掩盖了天空,月亮完全没有露面。我待在我的小房间里,感到加倍的寂寞;我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平时出现的那块天空。我的思想飞得很远,飞向我这位最好的朋友那儿去。他每天晚上对我讲那么美丽的故事和给我图画看。是的,他经历过的事情可真不少!他在太古时代的洪水上航行过,他对挪亚的独木舟①微笑过,正如他最近来看过我、带给我一些安慰、期许我一个灿烂的新世界一样。当以色列②的孩子们坐在巴比伦河旁③哭泣的时候,他在悬着竖琴的杨柳树之间哀悼地望着他们。当罗密欧④走上阳台、他的深情的吻像小天使的思想似地从地上升起来的时候,这圆圆的月亮,正在明静的天空上,半隐在深郁的古柏中间。他看到被囚禁的圣赫勒拿岛上的英雄⑤,这时他正在一个孤独的石崖上望着茫茫的大海,他心中起了许多辽远的思想。啊!月亮有什么事不知道呢?对他说来,人类的生活是一起童话。   今晚我不能见到您了,老朋友!今晚我不能绘出关于您的来访的记忆。我迷糊地向着云儿眺望;天又露出一点光。这是月亮的一丝光线,但是它马上又消逝了。乌黑的云块又聚过来,然而这总算是一声问候,一声月亮所带给我的、友爱的“晚安”。   ①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因为人心太坏,决心要用洪水来毁掉坏人。只有挪亚是一个老实人,所以上帝告诉他准备一条独木船,先迁到木船里去住。他听从了上帝的话而没有被淹死。因之人类也没有灭亡。   ②以色列人就是犹太人,公元前13世纪曾在巴勒斯坦居住。公元前2000年他们迁到迦南,之后又因灾荒迁移到埃及。   ③巴比伦是古代“两河流域”最大的城市,公元二世纪时已化为废墟。   ④这是沙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主角,他的家与他的爱人朱丽叶的家是世仇。在封建社会里他们无法结婚,因此殉情而死。   ⑤这是指法国的将军拿破仑。他从1804年起做法国的皇帝,在欧洲掀动起一系列的战役,直到俄国人把他打垮为止。1815年他被放逐到南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岛(St.Helena)。   第九夜   天空又是晴朗无云。好几个晚上已经过去了,月亮还只是一道蛾眉。我又得到了一幅速写的材料。请听月亮所讲的话吧。   “我随着北极鸟和流动的鲸鱼到格陵兰①的东部海岸去。光赤的崖石,上面覆着冰块和乌云,深锁着一块盆地——在这儿,杨柳和覆盆子正盛开着花。芬芳的剪秋罗正在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我的光有些昏暗,我的脸惨白,正如一朵从枝子上摘下来的睡莲、在巨浪里漂流过了好几个星期一样。北极光圈在天空中燃烧着,它的环带很宽。它射出的光辉像旋转的火柱,燎燃了整个天空,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红。这地带的居民聚在一起,举行舞会和作乐。不过这种惯常光华灿烂的景象,他们看到并不感到惊奇。‘让死者的灵魂去玩他们用海象的脑袋所作的球吧!’他们依照他们的迷信作这样的想法。他们只顾唱歌和跳舞。   “在他们的舞圈中,一位没有穿皮袄的格陵兰人敲着一个手鼓,唱着一个关于捕捉海豹的故事的歌。一个歌队也和唱着:‘哎伊亚,哎伊亚,啊!’他们穿着白色的皮袍,舞成一个圆圈,样子很像一个北极熊的舞会。他们使劲地眨着眼睛和摇动着脑袋。   “现在审案和判决要开始了。意见不和的格陵兰人走上前来。原告用讥讽的口吻,理直气壮地即席唱一曲关于他的敌人的罪过的歌,而且这一切是在鼓声下用跳舞的形式进行的。被告回答得同样地尖锐。听众都哄堂大笑,同时作出他们的判决。   “山上起来一阵雷轰似的声音,上面的冰河裂成了碎片;庞大、流动的冰块在崩颓的过程中化为粉末。这是美丽的格陵兰的夏夜。   “在100步远的地方,在一个敞着的帐篷里,躺着一个病人。生命还在他的热血里流动着,但是他仍然是要死的,因为他自己觉得他要死。站在他周围的人也都相信他要死。因此他的妻子在他的身上缝一件皮寿衣,免得她后来再接触到尸体。同时她问:‘你愿意埋在山上坚实的雪地里吗?我打算用你的卡耶克②和箭来装饰你的墓地。昂格勾克③将会在那上面跳舞!也许你还是愿意葬在海里吧?’   “‘我愿意葬在海里,’他低声说,同时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点点头。   “‘是的,海是一个舒适的凉亭,’他的妻子说。‘那儿有成千成万的海豹在跳跃,海象就在你的脚下睡觉,那儿打猎是一种安全愉快的工作!’   “这时喧闹的孩子们撕掉支在窗孔上的那张皮,好使得死者能被抬到大海里去,那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海生前给他粮食,死后给他安息。那些起伏的、日夜变幻着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这冰山上打盹,寒带的鸟儿在那上面盘旋。”   ①格陵兰(Greenland)是在北极圈里,为世界最大的海岛,终年为雪所盖着,现在是由丹麦代管。岛上的住民为爱斯基摩人。因为气候寒冷,无法种植粮食,所以打猎就是他们唯一取得生活资料的方法。   ②卡耶克(Kajak)是格林兰岛上爱斯基摩人所用的一种皮制的小船,通常只坐一个人。)   ③昂格勾克(Angekokk)是爱斯基摩人的巫师,据说能治病。   第十夜   “我认识一位老小姐,”月亮说。“每年冬天她穿一件黄缎子皮袄。它永远是新的,它永远是她唯一的时装。她每年夏天老是戴着同样一顶草帽,同时我相信,老是穿着同样一件灰蓝色袍子。   “她只有去看一位老女朋友时才走过街道。但是最近几年来,她甚至这段路也不走了,因为这位老朋友已经死去了。我的这位老小姐孤独地在窗前忙来忙去;窗子上整个夏天都摆满了美丽的花,在冬天则有一堆在毡帽顶上培养出来的水堇。最近几个月来,她不再坐在窗子面前了。但她仍然是活着的,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并没看到她作一次她常常和朋友提到过的‘长途旅行’。‘是的,’她那时说,‘当我要死的时候,我要作一次一生从来没有作过的长途旅行。我们祖宗的墓窖①离这儿有18里路远。那儿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   “昨夜这座房子门口停着一辆车子。人们抬出一具棺木;这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人们在棺材上裹了一些麦草席子,于是车子就开走了。这位过去一整年没有走出过大门的安静的老小姐,就睡在那里面。车子叮达叮达地走出了城,轻松得好像是去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似的。当它一走上了大路以后,它走得更快。车夫神经质地向后面望了好几次——我猜想他有点害怕,以为她还穿着那件黄缎子皮袄坐在后面的棺材上面呢。因此他傻气地使劲抽着马儿,牢牢地拉住缰绳,弄得它们满口流着泡沫——它们是几匹年轻的劣马。一只野兔在它们面前跑过去了,于是它们也惊慌地跑起来。   “这位沉静的老小姐,年年月月在一个呆板的小圈子里一声不响地活动着。现在——死后——却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公路上跑起来。麦草席子裹着的棺材终于跌出来了,落到公路上。马儿、车夫和车子就急驰而去,像一阵狂风一样。一只唱着歌的云雀从田里飞起来,对着这具棺材吱吱喳喳地唱了一曲晨歌。不一会儿它就落到这棺材上,用它的小嘴啄着麦草席子,好像想要把席子撕开似的。   “云雀又唱着歌飞向天空去了。同时我也隐到红色的朝云后面。”   ①这是欧洲古建筑物中的一种地下室,顶上是圆形。所有的古教堂差不多都有这种地下室,里面全是坟墓,特别是有重要地位的人的坟墓。   第十一夜   “这是一个结婚的宴会!”月亮说。“大家在唱歌,大家在敬酒,一切都是富丽堂皇的。客人都告别了;这已经是半夜过后。母亲们吻了新郎和新娘。最后只有我看到这对新婚夫妇单独在一起了,虽然窗帘已经掩得相当地紧。灯光把这间温暖的新房照得透亮。   “‘谢天谢地,大家现在都走了!’他说,吻着她的手和嘴唇。她一面微笑,一面流泪,同时倒到他的怀里,颤抖着,像激流上漂着的一朵荷花。他们说着温柔甜蜜的话。   “‘甜蜜地睡着吧!’他说。这时她把窗帘拉向一边。   “‘月亮照得多么美啊!’她说,‘看吧,它是多么安静,多么明朗!’   “于是她把灯吹灭了;这个温暖房间里变成一起漆黑。可是我的光在亮着,亮得差不多跟她的眼睛一样。女性呵,当一个诗人在歌唱着生命之神秘的时候,请你吻一下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我给你一张庞贝城①的图画吧,”月亮说。“我是在城外,在人们所谓的坟墓之街上。这条街上有许多美丽的纪念碑。在这块地方,欢乐的年轻人,头上戴着玫瑰花,曾经一度和拉绮司②的美丽的姊妹们在一起跳过舞。可是现在呢,这儿是一起死的沉寂。为拿波里政府服务的德国雇佣兵在站岗,打纸牌,掷骰子。从山那边来的一大群游客,由一位哨兵陪伴着,走进这个城市。他们想在我的明朗的光中,看看这座从坟墓中升起来的城市。我把熔岩石砌的宽广的街道上的车辙指给他们看;我把许多门上的姓名以及还留在那上面的门牌也指给他们看。在一个小小的庭院里他们看到一个镶着贝壳的喷泉池;可是现在没有喷泉射出来了;从那些金碧辉煌的、由古铜色的小狗看守着的房间里,也没有歌声流露出来了。   “这是一座死人的城。只有维苏威山在唱着它无休止的颂歌。人类把它的每一支曲子叫做'新的爆发'。我们去拜访维纳斯③的神庙。它是用大理石建的,白得放亮;那宽广的台阶前就是它高大的祭坛。新的垂柳在圆柱之间冒出来,天空是透明的,蔚蓝色的。漆黑的维苏威山成为这一切的背景。火不停地从它顶上喷出来,像一株松树的枝干。反射着亮光的烟雾,在夜的静寂中漂浮着,像一株松树的簇顶,可是它的颜色像血一样的鲜红。   “这群游客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伟大的歌唱家。我在欧洲的第一等城市里看过她受到人们的崇敬。当他们来到这悲剧舞台的时候,他们都在这个圆形剧场的台阶上坐下来;正如许多世纪以前一样,这儿总算有一块小地方坐满了观众。布景仍然像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它的侧景是两面墙,它的背景是两个拱门——通过拱门观众可以看到在远古时代就用过的那幅同样的布景——自然本身:苏伦多④和亚玛尔菲⑤之间的那些群山。   “这位歌唱家一时高兴,走进这幅古代的布景中去,歌唱起来。这块地方本身给了她灵感。她使我想起阿拉伯的野马,在原野上奔驰,它的鼻息如雷,它的红鬃飞舞——她的歌声是和这同样地轻快而又肯定。这使我想起在各各他山⑥十字架下悲哀的母亲——她的苦痛的表情是多么深刻呵。在此同时正如千余年前一样,四周起了一片鼓掌和欢呼声。   “‘幸福的,天才的歌者啊!’大家都欢呼着。   “三分钟以后,舞台空了。一切都消逝了。声音也没有了;游人也走开了,只有古迹还是立在那儿,没有改变。千百年以后,当谁也再记不起这片刻的喝彩,当这位美丽的歌者、她的声调和微笑被遗忘了的时候,当这片刻对于我也成为逝去的回忆的时候,这些古迹仍然不会改变。”   ①庞贝(Pompeii)是意大利的一个古城,在那不勒斯湾附近,维苏威火山的脚下。它是古代罗马贵族集居的一个城市,纪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把这城全部毁了。在中古时仆人们把这个城完全忘记了。从1861年起意大利人开始有计划地发掘,此城即陆续出土。最有价值的发现是一个能坐两万人的圆形剧场及许多神庙。   ②拉绮司(Lais)是古希腊的一个宫妓,长得很美。   ③维纳斯(Venus)是古代意大利的文艺和春天的女神。罗马人后来把她和希腊的爱情之女神亚芙罗蒂(Aphrodite)统一起来,所以她就成了爱情之神。   ④苏伦多(Sorrento)是那不勒斯湾上的一个城,有古教堂和古迹。   ⑤亚玛尔菲(Amalfi)是意大利的古城,在那下勒斯西南24英里的地方,古迹很多。   ⑥各各他山(Golgotha)是耶路撒冷城外的一个小山。据说耶稣就是在这山上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的。   第十三夜   “我朝着一位编辑先生的窗子望进去,”月亮说。“那是在德国的一个什么地方。这儿有很精致的家具、许多书籍和一堆报纸。里面坐着好几位青年人。编辑先生自己站在书桌旁边,计划要评论两本书——都是青年作家写的。   “‘这一本是才送到我手中来的’,他说。‘我还没有读它呢,可是它的装帧很美。你们觉得它的content怎样呢?’   “‘哦!’一位客人说——他自己是一个诗人。‘他写得很好,不过太罗嗦了一点。可是,天哪,作者是一个年轻人呀,诗句当然还可以写得更好一点!思想是很健康的,只不过是平凡了一点!但是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不能老是遇见新的东西呀!你可以称赞他一下!不过我想他作为一个诗人,不会有什么成就的。他读了很多的书,是一位出色的东方学问专家,也有正确的判断力。为我的《家常生活感言》写过一篇很好书评的人就是他。我们应该对这位年轻人客气一点。’   “‘不过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糊涂蛋呀!’书房里的另外一位先生说。‘写诗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平庸乏味。它是不能突破这个范围的。’   “‘可怜的家伙!’第三位说,‘他的姑妈却以为他了不起呢。编辑先生,为你新近翻译的一部作品弄到许多定单的人,就正是她——’   “‘好心肠的女人!唔,我已经简略地把这本书介绍了一下。肯定地他是一个天才——一件值得欢迎的礼物!是诗坛里的一朵鲜花!装帧也很美等等,可是另外的那本书呢——我想作者是希望我买它的吧?我听到人们称赞过它。他是一位天才,你说对不对?'   “‘是的,大家都是这么叫喊,’那位诗人说,‘不过他写得有点狂。只是标点符号还说明他有点才气!’   “‘假如我们斥责他一通,使他发点儿火,对于他是有好处的;不然他总会以为他了不起。’   “‘可是这不近人情!’第四位大声说。‘我们不要在一些小错误上做文章吧,我们应该对于它的优点感到高兴,而它的优点也很多。他的成就超过了他们同行。’   “‘天老爷啦!假如他是这样一位真正的天才,他就应该能受得住尖锐的批评。私下称赞他的人够多了,我们不要把他的头脑弄昏吧!’   “‘他肯定是一个天才!’编辑先生写着,‘一般粗心大意之处是偶尔有之。在第25页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会写出不得体的诗句——那儿可以发现两个不协调的音节。我们建议他学习一下古代的诗人……’   “‘我走开了,’月亮说,我向那位姑妈的窗子望进去。那位被称赞的、不狂的诗人就坐在那儿。他得到所有的客人的敬意,非常快乐。   “我去找另外那位诗人——那位狂诗人。他也在一个恩人①家里和一大堆人在一起。人们正在这里谈论那另一位诗人的作品。   “‘我将也要读读你的诗!’恩人说,‘不过,老实说——你们知道,我是从来不说假话的——我想从那些诗里找不出什么伟大的东西。我觉得你太狂了,太荒唐了。但是,我得承认,作为一个人你是值得尊敬的!’   “一个年轻的女仆人在墙角边坐着;她在一本书里面读到这样的字句:   “'天才的荣誉终会被埋入尘土,   只有平庸的材料获得人称赞。   这是一件古老古老的故事,   不过这故事却是每天在重演。'“   ①:“恩人”是欧洲封建时代文坛上的一个特色。那时诗人的诗卖不出钱,所以贵族和地主常常利用这个弱点,送给诗人们一点生活费,而要求诗人把诗“献给”他们,好使他们的名字“永垂不朽”。   第十四夜   月亮说:"在树林的小径两旁有两座农家的房子。它们的门很矮,窗子有的很高,有的很低。在它们的周围长满了山楂和伏牛花。屋顶上长得有青苔、黄花和石莲花。那个小小的花园里只种着白菜和马铃薯。可是篱笆旁边有一株接骨木树在开着花。树下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一双棕色眼睛凝望着两座房子之间的那株老栎树。   “这树的树干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顶已经被砍掉了。鹳鸟在那上面筑了一个窠。它立在窠里,用尖嘴发出啄啄的响声。一个小男孩子走出来了,站在一个小姑娘的旁边。他们是兄妹。   “‘你在看什么?’他问。   “‘我在看那鹳鸟,’她回答说:‘我们的邻人告诉我,说它今晚会带给我们一个小兄弟或妹妹。我现在正在望,希望看见它怎样飞来!’   “‘鹳鸟什么也不会带来!’男孩子说。'你可以相信我的话。邻人也告诉过我同样的事情,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在大笑。所以我问她敢不敢向上帝赌咒!可是她不敢。所以我知道,鹳鸟的事情只不过是人们对我们小孩子编的一个故事罢了。'   “‘那么小孩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小姑娘问。   “‘跟上帝一道来的,’男孩子说,‘上帝把小孩子夹在大衣里送来,不过谁也看不见上帝呀。所以我们也看不见他送来小孩子!’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微风吹动栎树的枝叶。这两个孩子叠着手,互相呆望着;无疑地这是上帝送小孩子来了。于是他们互相捏了一下手。屋子的门开了。那位邻居出来了。   “'进来吧,'她说。'你们看鹳鸟带来了什么东西。带来了一个小兄弟!'   “这两个孩子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婴儿已经来了。”   第十五夜   “我在吕涅堡①荒地上滑行着,”月亮说。“有一个孤独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几个凋零的灌木林。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夜莺在这儿唱着歌。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会死去的。我所听到的正是它最后的歌。   “曙光露出来了。一辆大篷车走过来了,这是一家迁徙的农民。他们是要向卜列门②或汉堡走去——从这儿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儿,幸运,他们所梦想的幸运,将会开出花朵。母亲们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较大的孩子则在她们身边步行。一起瘦马抱着这辆装着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的车子。   “寒冷的风在吹着,一个小姑娘紧紧地偎着她的母亲。这位母亲,一边抬头望着我的淡薄的光圈,一边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穷困。她想起了他们没有能力交付的重税。她在想着这整群迁徙的人们。红色的曙光似乎带来了一个喜讯;幸运的太阳将又要为他们升起。他们听到那只垂死的夜莺的歌唱:它不是一个虚假的预言家,而是幸运的使者。   “风在呼啸,他们也听不清夜莺的歌声:'祝你们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们卖光了所有的东西来付出这次长途航行的旅费,所以你们走进乐园的时候将会穷得无依无靠。你们将不得不卖掉你们自己、你们的女人和你们的孩子。不过你们的苦痛不会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宽大叶子后面。她将把致命的热病吹进你们的血液,作为她欢迎你们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涛汹涌的海上去吧!'远行的人高兴地听着夜莺之歌,因为它象征着幸运。   “曙光在浮云中露出来了;农人走过荒地到教堂里去。穿着黑袍子、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们看起来好像是从教堂里的挂图上走下来的幽灵。周围是一起死寂,一起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横在白沙丘陵之间的、被野火烧光了的黑色平原。啊,祈祷吧!为那些远行的人们——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寻找坟墓的人们而祈祷吧!”   ①吕涅堡(Lynebueg)是德国的一个小城市,在汉堡东南31英里的地方。   ②卜列门(Btemen)是德国西北部的一个城市。   第十六夜   “我认识一位普启涅罗①”月亮说。“观众只要一看见他便向他欢呼。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滑稽,总是使整个剧场的观众笑痛了肚子。可是这里面没有任何做作;这是他天生的特点。当他小时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就是一个普启涅罗了。大自然把他创造成为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个大驼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个大肉瘤。可是他的内部恰恰相反,他的内心却是天赋独厚。谁也没有他那样深的感情,他那样的精神强度。   “剧场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长得秀气和整齐一点,他可能在任何舞台上成为一个头等的悲剧演员,他的灵魂里充满了悲壮和伟大的情绪。然而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普启涅罗。他的痛苦和忧郁只有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有引其他广大观众的笑声和对于他们这位心爱的演员一阵鼓掌。   “美丽的诃龙比妮②对他的确是很友爱和体贴的;可是她只愿意和亚尔列金诺③结婚。如果'美和丑'结为夫妇,那也实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启涅罗心情很坏的时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来;的确,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阵。起初她总是像他一样地忧郁,然后就略为变得安静一点,最后就充满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毛病,’她说。‘你是在恋爱中!’这时他就不禁要笑起来。   “‘我在恋爱中!’他大叫一声,‘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观众将会要笑痛肚子!’   “‘当然你是在恋爱中,’她继续说,并且还在话里加了一点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爱的那个人正是我呢!'   “的确,当人们知道实际上没有爱情这回事儿的时候,人们是可以讲出这类的话来的。普启涅罗笑得向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这时忧郁感就没有了。然而她讲的是真话。他的确爱她,拜倒地爱她,正如他爱艺术的伟大和崇高一样。   “在她举行婚礼的那天,他是一个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里他却哭起来了。如果观众看到他这副哭丧的尊容,他们一定会又鼓起掌来的。   “几天以前诃龙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这天,亚尔列金诺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现,因为他应该是一个悲哀的鳏夫。经理不得不演出一个愉快的节目,好使观众不致于因为没有美丽的诃龙比妮和活泼的亚尔列金诺而感到太难过。因此普启涅罗演得要比平时更愉快一点才行。所以他跳着,翻着筋斗,虽然他满肚皮全是悲愁。观众鼓掌,喝彩:‘好,好极了!’   “普启涅罗谢幕了好几次。啊,他真是杰出的艺人!   “晚上,演完了戏以后,这位可爱的丑八怪独自走出城外,走到一个孤寂的墓地里去。诃龙比妮坟上的花圈已经凋残了,他在坟旁边坐下来。他的这副样儿真值得画家画下来。他用手支着下巴,他的双眼朝着我望。他像一个奇特的纪念碑,一个坟上的普启涅罗: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观众看见了他们这位心爱的艺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喝彩:‘好!普启涅罗!好,好极了!’”   ①普启涅罗(Pulcinello)是意大利传统戏曲职业喜剧(Commediadell'Arte)中的一个常见的主角。他的面貌古怪:勾鼻子,驼背,性情滑稽,爱逗人发笑,同时喜欢吹牛。   ②诃龙比妮(Columbine)是意大利喜剧中的一个女主角。   ③亚尔列金诺(Arlechino)是诃龙比妮的恋人。   第十七夜   请听月亮所讲的话吧:”我看到一位升为军官的海军学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制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会礼服的年轻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轻爱妻,穿着节日的衣服,非常快乐。不过谁的快乐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蓝色的衣服和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她已经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蜡烛拿来照照,因为我的光线,从窗子射进去,还不够亮,所以必须有更强的光线才成。   “这位小姑娘笔直地站着,像一个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伸出来,她的手指撒开着。啊,她的眼里,她整个的面孔,发出多么幸福的光辉啊!   “‘明天你应该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亲说。这位小宝贝朝上面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发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妈妈!’她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这样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经和你谈过庞贝城,”月亮说;“这座城的尸骸,现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来了。我知道另外一个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尸骸,而是一座城的幽灵。凡是有大理石喷泉喷着水的地方,我就似乎听到关于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喷泉可以讲出这个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来。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着一层烟雾——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经死了,他的城垣和宫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这座城吗?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车轮和马蹄声在它的街道上响过。这里只有鱼儿游来游去,只有黑色的贡杜拉①在绿水上像幽灵似地滑过。   “我把它的市场——它最大的一个广场——指给你看吧,"月亮继续说,"你看了一定以为你走进了一个童话的城市。草在街上宽大的石板缝间丛生着,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万的驯良鸽子绕着一座孤高的塔顶飞翔。在三方面围绕着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这些走廊里,土耳奇人静静地坐着抽他们的长烟管,美貌的年轻希腊人倚着圆柱看那些战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权威的纪念品。许多旗帜在倒悬着,像哀悼的黑纱。有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休息。她已经放下了盛满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担杠仍然搁在她的肩上。她靠着那根胜利的旗杆站着。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个虚幻的宫殿,而是一个教堂,它的镀金的圆顶和周围的圆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那上面雄伟的古铜马,像童话中的古铜马一样,曾经作过多次的旅行:它们旅行到这儿来,又从这儿走去,最后又回到这儿来。   “你看到墙上和窗上那些华丽的色彩吗?这好像是一位天才,为了满足小孩子的请求,把这个奇怪的神庙装饰过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圆柱上长着翅膀的雄狮吗?它上面的金仍然在发着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却落下来了。雄狮已经死了,因为海王②已经死了。那些宽大的厅堂都空了,曾经挂着贵重艺术品的地方,现在只是一起零落的墙壁。   “过去只许贵族可以走过的走廊,现在却成了叫化子睡觉的地方。从那些深沉的水井里——也许是从那‘叹息桥’③旁的牢狱里——升起一起叹息。这和从前金指环从布生脱尔④抛向海后亚得里亚时快乐的贡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声完全是一样。亚得里亚啊!让烟雾把你隐藏起来吧!让寡妇的面纱罩着你的躯体,盖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虚幻的威尼斯城——吧!”   ①贡杜拉(Gondola)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来往运行的一种细长平底的小船。   ②即中古时期“海上霸权”威尼斯。   ③这是威尼斯城内联接宫殿和国家监狱的一条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过这条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叹息桥”。   ④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只“御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长,在耶稣升天节这天,就乘这只船开到海上(亚得里亚海),向海里投下一个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与海结婚。因为威尼斯在中世纪时是一个海上霸权,与海分不开的,故有此迷信。在15世纪末叶,自从绕过好望角到东方的新航线发现以后,威尼斯就丧失了它海上霸权的地位。   第十九夜   “我朝着下面的一个大剧场望,”月亮说。“观众挤满了整个屋子,因为有一位新演员今晚第一次出场。我的光滑到墙上的一个小窗口上,一个化装好了的面孔紧贴着窗玻璃。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风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围;但是这个人的眼里却闪着泪珠,因为他刚才曾被观众嘘下了舞台,而且嘘得很有道理。可怜的人啊!不过在艺术的王国里是不容许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热爱艺术,但是艺术却不爱他。   “舞台监督的铃声响了。关于他这个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迈的姿态出场。'所以他只好又在观众面前出现,成为他们哄笑的对象。当这场戏演完以后,我看到一个裹在外套里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台。布景工人互相窃窃私语,说: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败了的武士。我跟着这个可怜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上吊是一种不光荣的死,而毒药并不是任何人手头就有的。我知道,这两种办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惨白的面孔;他半开着眼睛,想要看看,作为一具死尸他是不是还像个样子。一个人可能是极度地不幸,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装模作态一番。他在想着死,想着自杀。我相信他在怜惜自己,因为他哭得可怜伤心。然而,当一个人能够哭出来的时候,他就不会自杀了。   “自从这时候起,一年已经过去了。又有一出戏要上演,可是在一个小剧场里上演,而且是由一个寒酸的旅行剧团演出的。我又看到那个很熟的面孔,那个双颊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着胡子的面孔。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刚刚在一分钟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台——被一群可怜的观众嘘下一座可怜的舞台!   “今天晚上有一辆很寒酸的柩车开出了城门,没有一个人在后面送葬。这是一位寻了短见的人——我们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车夫,因为除了我的光线以外,没有什么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被投进土里去了。不久他的坟上就会长满了荆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会在它上面加一些从别的坟上扔过来的荆棘和荒草。”   第二十夜   “我到罗马去过,”月亮说,“在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①中的一座山上②堆着一起皇宫的废墟。野生的无花果树在壁缝中生长出来了,用它们灰绿色的大叶子盖住墙壁的荒凉景象。在一堆瓦砾中间,毛驴践踏着桂花,在不开花的蓟草上嬉戏。罗马的雄鹰曾经从这儿飞向海外,发现和征服过别的国家;现在从这儿有一道门通向一个夹在两根残破大理石圆柱中间的小土房子。长春藤挂在一个歪斜的窗子上,像一个哀悼的花圈。   “屋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孙女。她们现在是这皇宫的主人,把这些豪华的遗迹指给陌生人看。曾经是皇位所在的那间大殿,现在只剩得一座赤裸裸的断墙。放着皇座的那块地方,现在只有一座深青色的柏树所撒下的一道长影。在破碎的地板上现在堆着好几尺高的黄土。当暮钟响起的时候,那位小姑娘——皇宫的女儿——常常在这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她把旁边门上的一个锁匙孔叫做她的角楼窗。从这个窗子望去,她可以看到半个罗马,一直到圣彼得教堂③上雄伟的圆屋顶。   “这天晚上,像平时一样,周围是一起静寂。下面的这位小姑娘来到我圆满的光圈里面。她头上顶着一个盛满了水的、古代的土制汲水瓮。她打着赤脚,她的短裙子和她的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这孩子美丽的、圆圆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她发亮的黑头发。   “她走上台阶。台阶很陡峭,是用残砖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顶砌成的。斑点的蜥蜴在她的脚旁羞怯地溜过去了,可是她并不害怕它们。她已经举起手去拉门铃——皇宫门铃的把手现在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兔子脚。她停了一会儿——她在想什么事情:也许是在想着下边教堂里那个穿金戴银的婴孩——耶稣——吧。那儿点着银灯,她的小朋友们就在那儿唱着她所熟悉的赞美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所想的东西。不一会儿她又开始走起来,而且跌了一跤。那个土制的水瓮从她的头上落下来了,在大理石台阶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来。这位皇宫的美丽女儿居然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破水瓮而哭起来了。她打着赤脚站在那儿哭,不敢拉那根绳子——那根皇宫的铃绳!”   ①在提未累(Tivere)河的东岸,古代的罗马即建在这些山上。   ②指巴拉蒂尼山(Palatine)。这山上现在全是古代的遗迹。   ③这是罗马梵蒂冈山上一个著名的大教堂。在1506年开始建造,1626年完成。圆屋顶是艺术家米开朗琪罗(1475-1564)设计的。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个来月没有出现了。现在我又看见他了,又圆又亮,徐徐地升到云层上面。请听月亮对我讲的话吧。   “我跟着一队旅行商从费赞的一个城市走出来。在沙漠的边缘,在一块盐池上,他们停下来了。盐池发着光,像一个结了冰的湖,只有一小块地方盖着一层薄薄的、流动着的沙。旅人中最年长的一个老人——他腰带上挂着一个水葫芦,头上顶着一个未经发酵过的面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画了一个方格,同时在方格里写了《可兰经》里的一句话。然后整队的旅行商就走过了这块献给神的处所。   “一位年轻的商人——我可以从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个东方人——若有所思地骑着一起鼻息呼呼的白马走过去了。也许他是在思念他美丽的年轻妻子吧?那是两天前的事:一匹用毛匹和华贵的披巾所装饰着的骆驼载着她——美貌的新嫁娘——绕着城墙走了一周。这时,在骆驼的周围,鼓声和风琴奏着乐,妇女唱着歌,所有的人都放着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热烈。现在——他跟着这队旅行商走过沙漠。   “一连好几夜我跟着这队旅人行走。我看到他们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榈树之间休息。他们用刀子向病倒的骆驼胸脯中插进去,在水上烤着它的肉吃。我的光线使灼热的沙子冷下来,同时对他们指出那些黑石头——这一望无涯的沙漠中的死岛。在他们没有路的旅程中,他们没有遇见怀着敌意的异族人,没有暴风雨出现,没有夹着沙子的旋风袭击他们。   “家里那位美丽的妻子在为她的丈夫和父亲祈祷。‘他们死了吗?’她向我金黄色的蛾眉问。‘他们病了吗?’她向我圆满的光圈问。   “现在沙漠已经落在背后了。今晚他们坐在高大的棕榈树下。这儿有一只白鹤在他们的周围拍着长翅膀飞翔,这儿鹈鹕在含羞树的枝上朝着他们凝望。丰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践踏着。一群黑人,在内地的市场上赶完集以后,正在朝回家的路上走来。用铜纽子装饰着黑发的、穿着靛青色衣服的妇女们在赶着一群载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们背上睡觉。另外有一个黑人牵着他刚才买来的幼狮。他们走近这队旅行商;那个年轻商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是想着他的美丽的妻子,在这个黑人的国度里梦想着在沙漠彼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头,但是——”   但是恰恰在这时,一块乌云浮到月亮面前来,接着又来了另一块乌云。这天晚上我再没有听到别的事情。   第二十二夜   “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说。“她为人世间的恶毒而哭。她曾得到一件礼物——一个最美丽的玩偶。啊!这才算得是一个玩偶呢!它是那么好看,那么可爱!它似乎不是为了要受苦而造出来的。可是小姑娘的几个哥哥——那些高大的男孩子——把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它放在花园的树上,然后他们就跑开了。   “小姑娘的手达不到玩偶,没法把它抱下来,因此她才哭起来。玩偶一定也在哭,因为它的手在绿枝间伸着,好像很不幸的样子。是的,这就是妈妈常常提到的人世间的恶毒。唉,可怜的玩偶啊!天已经快要黑了,夜马上就要到来!难道就这样让它单独地在树枝间坐一通夜吗?不,小姑娘不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陪着你吧!'她说,虽然她并没有这样的勇敢。她已经在想象中清楚地看到一些小鬼怪,戴着高帽子,在灌木林里向外窥探,同时高大的幽灵在黑暗的路上跳着舞,一步一步地走近来,并且把手伸向坐在树上的玩偶。他们用手指指着玩偶,对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多么害怕啊!   “‘不过,假如一个人没有做过坏事,’她想,‘那么,什么妖魔也不能害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过坏事?’于是她沉思起来。‘哦,对了!’她说,‘有一次我讥笑过一只腿上系有一条红布匹的可怜的小鸭。她摇摇摆摆走得那么滑稽,我真忍不住笑了;可是对动物发笑是一桩罪过呵!’她抬起头来望望玩偶。‘你讥笑过动物没有?’她问。玩偶好像是在摇头的样子。”   第二十三夜   “我望着下面的蒂洛尔①,”月亮说。“我使深郁的松树在石头上映下长长的影子。我凝望着圣·克利斯朵夫肩上背着婴孩耶稣②。这是绘在屋墙上的一幅画,是一幅从墙角伸到屋顶的巨画。还有一些关于圣·佛罗陵③正向一座火烧的屋子泼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画。对于现在这一代的人说来,这都成了古画了。相反地,我亲眼看到它们被绘出来,一幅一幅地被绘出来。   “在一座高山的顶上立着一个孤独的尼姑庵,简直像一个燕子窠。有两位修女在钟塔上敲钟。她们都很年轻,因此她们的视线不免要飞到山上,飞到尘世里去。一辆路过的马车正在下边经过;车夫这时捏了一下号筒。这两位可怜的修女的思想,也像她们的眼睛一样,跟着这辆车子后面跑,这时那位较年轻的修女的眼里冒出了一颗泪珠。   “号角声渐渐迷朦起来,同时尼姑庵里的钟声就把这迷朦的号角声冲淡得听不见了。”   ①蒂洛尔(Tyrol)是奥国西部的一个省份。   ②依据希伯来人的神话,圣·克利斯朵夫(St.Christopher)是渡船的保护神。这幅画是起源于下面的故事:有一个小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身材魁梧,特请他抱他过河。克利斯朵夫走到河中,越抱越觉得沉重,不禁发起牢骚来。小孩子这时就说:"不要奇怪,你抱住了我就等于抱住了全世界的罪恶。"这孩子就是耶稣。)   ③圣·佛罗陵(St.Florian)是耶稣的门徒。一般人认为他是防火的保护神。祭他的节日是每年5月4日。   第二十四夜   请听月亮讲的话吧:“那是几年以前的事,在哥本哈根发生的。我对着窗子向一个简陋的房间望进去。爸爸和妈妈都睡着了,不过小儿子睡不着。我看到床上的花布帐子在动着,这个小家伙在偷偷地向外望。起初我以为他在看那个波尔霍尔姆造的大钟。它上了一层红红绿绿的油漆,它顶上立着一个杜鹃。它有沉重的、铝制的钟锤,包着发亮的黄铜的钟摆摇来摇去:‘滴答!滴答!’不过这并不是他所要看的东西。不是的!他要看的是他妈妈的纺车。它是在钟的下面。这是这孩子在整个屋中最心爱的一件家具,可是他不敢动它,因为他怕挨打。他的妈妈在纺纱的时候,他可以在旁边坐几个钟头,望着纺锤呼呼地动和车轮急急地转,同时他幻想着许多东西。啊!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纺几下啊!   “爸爸和妈妈睡着了。他望了望他们,也望了望纺车,然后他就把一只小赤脚伸出床外来,接着又把另一只小赤脚伸出来,最后一双小白腿就现出来了。噗!他落到地板上来。他又掉转身望了一眼,看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睡觉。是的,他们还是睡着的。于是他就轻轻地,轻轻地,只是穿着破衬衫,溜到纺车旁,开始纺起纱来。棉纱吐出丝来,车轮就转动得更快。我吻了一下他金黄的头发和他碧蓝的眼睛。这真是一幅可爱的图画。   “这时妈妈忽然醒了。床上的帐子动了;她向外望,她以为她看到了一个小鬼或者一个什么小妖精。‘老天爷呀!’她说,同时惊惶地把她的丈夫推醒。他睁开眼睛,用手揉了几下,望着这个忙碌的小鬼。‘怎么,这是巴特尔呀!’他说。"于是我的视线就离开了这个简陋的房间——我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看!这时候我看了一下梵蒂冈的大厅。那里面有许多大理石雕的神像。我的光照到拉奥孔①这一系列的神像;这些雕像似乎在叹气。我在那些缪斯②的唇上静静地亲了一吻,我相信她们又有了生命。可是我的光辉在拥有‘巨神’的尼罗③一系列的神像上逗留得最久。那巨神倚在斯芬克斯④身上,默默无言地梦着,想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一群矮小的爱神在他的周围和一群鳄鱼玩耍。在丰饶之角⑤里坐着一位细小的爱神,他的双臂交叉着,眼睛凝视着那位巨大的、庄严的河神。他正是坐在纺车旁的那个小孩的写照——面孔一模一样。这个小小的大理石像是既可爱又生动,像具有生命,可是自从它从石头出生的时候起,岁月的轮子已经转动不止1000次了。在世界能产生出同样伟大的大理石像以前,岁月的大轮子,像这小孩在这间简陋的房里摇着的纺车那样,又不知要转动多少次。   “自此以后,许多岁月又过去了,“月亮继续说。”昨天我向下面看了看瑟兰东海岸的一个海湾。那儿有可爱的树林,有高大的堤岸,又有红砖砌的古老的邸宅;水池里飘着天鹅;在苹果园的后面隐隐地现出一个小村镇和它的教堂。许多船只,全都燃着火柱,在这静静的水上滑过。人们点着火柱,并不是为了要捕捉鳝鱼,不是的,是为了要表示庆祝!音乐奏起来了,歌声唱起来了。在这许多船中间,有一个人在一条船里站起来了。大家都向他致敬。他穿着外套,是一个高大、雄伟的人。他有碧蓝的眼睛和长长的白发。我认识他,于是我想起了梵蒂冈里尼罗那一系列的神像和所有的大理石神像;我想起了那个简陋的小房间——我相信它是位于格龙尼街上的。小小的巴特尔曾经穿着破衬衫坐在里面纺纱。是的,岁月的轮子已经转动过了,新的神像又从石头中雕刻出来了。从这些船上升起一片欢呼声:‘万岁!巴特尔·多瓦尔生⑥万岁!’”   ①拉奥孔(Laokon)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祭司。他因

4、香肠栓熬的汤:

  1.香肠栓熬的汤   “昨天有一个出色的宴会!”一个年老的女耗子对一个没有参加这盛会的耗子说。“我在离老耗子王的第二十一个座位上坐着,所以我的座位也不算太坏!你要不要听听菜单子?出菜的次序安排得非常好——发霉的面包、腊肉皮、蜡烛头、香肠——接着同样的菜又从头到尾再上一次。这简直等于两次连续的宴会。大家的心情很欢乐,闲聊了一些愉快的话,像跟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一样。什么都吃光了,只剩下香肠尾巴上的香肠栓。我们于是就谈起香肠栓来,接着就谈起'香肠栓熬的汤'这个问题。的确,每个人都听到过这件事,但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谈不上知道怎样去熬它。大家提议:谁发明这种汤,就为他干一杯,因为这样的人配做一个济贫院的院长!这句话不是很有风趣的么?老耗子王站起来说,谁会把这种汤做得最好吃,他就把她立为皇后。研究时间为一年。”   “这倒很不坏!”另一个耗子说,“不过这种汤的做法是怎样呢?”   “是的,怎样做法呢?”这正是所有的女耗子——年轻的和年老的——所要问的一个问题。她们都想当皇后,但是她们却怕麻烦,不愿意跑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学习做这种汤;而她们却非这样办不可!不过每个耗子都没有离开家和那些自己所熟悉的角落的本事。在外面谁也不能找到乳饼壳或者臭腊肉皮吃。不,谁也会挨饿,可能还会被猫子活活地吃掉呢。   无疑地,这种思想把大部分的耗子都吓住了,不敢到外面去求得知识。只有四只耗子站出来说,她们愿意出去。她们是年轻活泼的,可是很穷。世界有四个方向,她们每位想出一个方向;问题是谁的运气最好。每位带着一根香肠栓,为的是不要忘记这次旅行的目的。她们把它当做旅行的手杖。   她们是在5月初出发的。到第二年5月开始的时候,她们才回来。不过她们只有三位报到。第四位不见了,也没有送来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而现在已经是决赛的日期了。   “最愉快的事情也总不免有悲哀的成分!”耗子王说。但是他下了一道命令,把周围几里路以内的耗子都请来。她们将在厨房里集合。那三位旅行过的耗子将单独站在一排;至于那个失了踪的第四个耗子,大家竖了一个香肠栓,上面挂着一块黑纱作为纪念。在那三只耗子没有发言以前,在耗子王没有作补充讲话以前,谁也不能发表意见。   现在我们听吧!   ①香肠的末梢总是打着结;这个结总是连在一个木栓上,以便于挂起来,这叫香肠栓。“香肠栓熬的汤”是丹麦的一个成语,意思是:“闲扯大半天,都是废话!”   2.第一只小耗子的旅行见闻   “当我走到茫茫的大世界里去的时候,“小耗子说,”像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耗子一样,我以为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东西。不过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一个人要花许多年的工夫才能达到这种目的。我立刻动身航海去。我坐在一条开往北方的船上。我听说,在海上当厨子的人要知道怎样随机应变。不过如果一个人有许多腊肉、整桶的腌肉和发霉的面粉的时候,随机应变也就够容易了。人们吃得很讲究!但是人们却没有办法学会用香肠栓做汤。我们航行了许多天和许多夜。船簸动得很厉害,我们身上都打湿了。当我们最后到达了我们要去的地方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在遥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家里的一个角落远行,真是一件快事。坐在船上,这当然也算是一种角落。但是忽然间你却来到数百里以外的地方,住在外国。那里有许多原始森林,长满了赤杨。它们发出的香气是太强烈了!这个我不太喜欢!这些原始植物发出辛辣的气味,弄得我打起喷嚏来,同时也想起香肠来。那儿还有许多湖。我走近一看,水是非常清亮的;不过在远处看来,湖水都是像墨一般地黑。白色的天鹅浮在湖水上面,起初我以为天鹅是泡沫。它们一动也不动。不过当我看到它们飞和走动的时候,我就认出它们了。它们属于鹅这个家族,从它们走路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谁也隐藏不住自己的家族的外貌!我总是跟我的族人在一起。我总是跟松鼠和田鼠来往。它们无知得可怕,特别是关于烹调的事情——我出国去旅行也是为了这个问题。我们认为香肠栓可以做汤的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惊人的思想。所以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整个的森林。不过他们认为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我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儿,在这天晚上,我居然探求到做这汤的秘法。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因此——它们说——树林才发出这样强烈的气味,草才是那么香,湖水才是那么黑而亮,上面还浮着白色的天鹅。   “在树林的边缘上,在四五座房屋之间,竖着一根竿子。它和船的主桅差不多一般高,顶上悬着花环和缎带。这就是大家所谓的五月柱。年轻女子和男子围着它跳舞,配合着提琴手所奏出的提琴调子,高声唱歌。太阳下山以后,他们还在月光中尽情地欢乐了一番,不过一个小耗子跟一个森林舞会有什么关系呢?我坐在柔软的青苔上,紧紧地捏着我的香肠栓。月亮特别照着一块地方。这儿有一株树,这儿的青苔长得真嫩——的确,我相信比得上耗子王的皮肤。不过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于眼睛说来,是非常舒服的。   “忽然间,一群最可爱的小人物大步地走出来了。他们的身材只能达到我的膝盖。他们的样子像人,不过他们的身材长得很相称。他们把自己叫做山精;他们穿着用花瓣做的漂亮衣服,边缘上还饰着苍蝇和蚊蚋的翅膀,很好看。他们一出现就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他们有几位终于向我走来;他们的首领指着我的香肠栓,说:‘这正是我们所要的那件东西!——它是尖的——它再好也没有!’他越看我的旅行杖,他就越感到高兴。   “‘你们可以把它借去,’我说,‘但是不能不还!’   “‘不能不还!’他们重复着说。于是他们就把香肠栓拿去了。我也只好让他们拿去。他们拿着它跳舞,一直跳到长满了嫩青苔的那块地方。他们把木栓插在这儿的绿地上,他们也想有他们自己的五月柱,而他们现在所得到的一根似乎正合他们的心意。他们把它装饰了一番。这真值得一看!   “小小的蜘蛛们在它上面织出一些金丝,然后在它上面挂起飘扬的面纱和旗帜。它们是织得那么细致,在月光里被漂得那么雪白,把我的眼睛都弄花了。他们从蝴蝶翅膀上摄取颜色,把这些颜色撒在白纱上,而白纱上又闪着花朵和珍珠,弄得我再也认不出我的香肠栓了。像这样的五月柱,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根。现在那一大队的山精先到场。他们什么衣服也没有穿,然而他们是再文雅不过了。他们请我也去参加这个盛会,但是我得保持相当的距离,因为对他们说来,我的体积是太大了。   “现在音乐也开始了!这简直像几千只铃儿在响,声音又圆润又响亮。我真以为这是天鹅在唱歌呢。的确,我也觉得我可以听到了杜鹃和画眉的声音。最后,整个的树林似乎都奏起音乐来了。我听到孩子的说话声,铃的铿锵声和鸟儿的歌唱声。这都是最美的旋律,而且都是从山精的五月柱上发出来的。这全是钟声的合奏,而这是从我的香肠栓上发出来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它会奏出这么多的音调,不过这要看它落到了什么人的手中。我非常感动;我快乐得哭起来,像一个小耗子那样哭。   “夜是太短了!不过在这个季节里,它是不能再长了。风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吹起来,树林里一平如镜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层细细的波纹,飘荡着的幔纱和旗帜都飞到空中去了。蜘蛛网所形成的波浪形的花圈,吊桥和栏杆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上,都化为乌有。六个山精把我的香肠栓扛回送还给我,同时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他们可以让我满足。因此我就请他们告诉我怎样用香肠栓做出汤来。   “‘我们怎样做吗?’山精们的首领带笑地说。‘嗨,你刚才已经亲眼看到过了!你再也认不出你的香肠栓吧?’   “‘你说得倒轻松!’我回答说。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把我旅行的目的告诉他,并且也告诉他,家里的人对于我这次旅行所作的希望。‘我在这儿所看到的这种欢乐景象,’我问,‘对我们耗子王和对我们整个强大的国家,有什么用呢?我不能够把这香肠栓摇几摇,说:看呀,香肠栓就在这儿,汤马上就出来了!恐怕这种菜只有当客人吃饱了饭以后才能拿出来!’   “山精于是把他的小指头接进一朵蓝色的紫罗兰花里去,同时对我说:   “‘请看吧!我要在你的旅行杖上擦点油;当你回到耗子王的宫殿里去的时候,你只须把这手杖朝他温暖的胸口顶一下,手杖上就会开满紫罗兰花,甚至在最冷的冬天也是这样。所以你总算带了一点什么东西回去——恐怕还不止一点什么东西呢!’”不过在这小耗子还没有说明这个“一点什么东西”以前,她就把旅行杖伸到耗子王的胸口上去。真的,一束最美丽的紫罗兰花开出来了。花儿的香气非常强烈,耗子王马上下一道命令,要那些站得离烟囱最近的耗子把尾巴伸进火里去,以便烧出一点焦味来,因为紫罗兰的香味使他吃不消;这完全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气味。   “不过你刚才说的‘一点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耗子王问。   “哎,”小耗子说,“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谓的‘效果’吧!”   于是她就把这旅行杖掉转过来。它上面马上一朵花也没有了。   她手中只是握着一根光秃秃的棍子。她把它举起来,像一根乐队指挥棒。   “‘紫罗兰花是为视觉、嗅觉和感觉而开出来的,'那个山精告诉过我,'因此它还没有满足听觉和味觉的要求。’”   于是小耗子开始打拍子,于是音乐奏出来了——不是树林中山精欢乐会的那种音乐;不是的,是我们在厨房中所听到的那种音乐。乖乖!这才热闹呢!这声音是忽然而来,好像风灌进了每个烟囱管似的;锅儿和罐儿沸腾得不可开交;大铲子在黄铜壶上乱敲;接着,在不意之间,一切又忽然变得沉寂。人们听到茶壶发出低沉的声音。说来也奇怪,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快要结束呢,还是刚刚开始唱。小罐子在滚滚地沸腾着,大罐子也在滚滚地沸腾着;它们谁也不关心谁,好像罐子都失去了理智似的。小耗子挥动着她的指挥棒,越挥越激烈;罐子发出泡沫,冒出大泡,沸腾得不可开交;风儿在号,烟囱在叫。哎呀!这真是可怕,弄得小耗子自己把指挥棒也扔掉了。   “这种汤可不轻松!”老耗子王说。“现在是不是要把它拿出来吃呢?”   “这就是汤呀!”小耗子说,同时鞠了一躬。   “这就是吗?好吧,我们听听第二位能讲些什么吧。”耗子王说。   3.第二只小耗子讲的故事   “我是在宫里的图书馆里出生的,”第二只耗子说。“我和我家里别的人从来没有福气到餐厅里去过,更谈不上到食物储藏室里去。只有在旅途中和今天的这种场合,我才第一次看到一个厨房。我们在图书馆里,的确常常在挨饿,但是我们却得到不少的知识。我们听到一个谣传,说谁能够在香肠栓上做出汤来,谁就可以获得皇家的奖金。我的老祖母因此就拉出一卷手稿来。她当然是不会念的,但是她却听到别人念过。那上面写道:‘凡是能写诗的人,都能在香肠栓上做出汤来。’她问我是不是一个诗人。我说我对于此道一窍不通。她说我得想办法做一个诗人。于是我问做诗人的条件是什么,因为这对于我说来是跟做汤一样困难。不过祖母听到许多人念过。她说,这必须具有三个主要的条件:‘理解、想象和感觉!如果你能够使你具备这几样东西,你就会成为一个诗人,那么香肠栓这类事儿也就自然很容易了。’   “于是我就出去了,向西方走,到茫茫的大世界里去,为的是要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最重要的东西是理解。其余的两件东西不会得到同样的重视!因此我第一件事就是去追求理解。是的,理解住在什么地方呢?到蚂蚁那儿去,就可以得到智慧!犹太人的伟大国王这样说过①。我是从图书馆中知道这事情的。在我来到第一个大蚁山以前,我一直没有停步。我待在这儿观察,希望变得聪明。   “蚂蚁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种族。他们本身就是‘理解’。他们所做的每件事情,像计算好了的数学题一样,总是正确的。他们说,工作和生蛋的意义就是为现在生活,为将来作准备,而他们就是照这个宗旨行事的。他们把自己分成为清洁的和肮脏的两种蚂蚁。他们的等级是用一个数目来代表的;蚂蚁皇后的数目是第一号。她的见解是唯一正确的见解,因为她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智慧。认识这一点,对我说来是很重要的。   “她的话说得很多,而且说得都很聪明,叫我听起来很像废话。她说她的蚁山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东西,但是蚁山旁边就有一棵树,而且比起它来,不消说要高大得多——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此关于这树她就一字不提。一天晚上,有一只蚂蚁在这树上失踪了。他沿着树干爬上去,但并没有爬到树顶上去——只是爬到别的蚂蚁还没有爬到过的高度。当他回到家来的时候,他谈论起他所发现的比蚁山还要高的东西。但是别的蚂蚁都认为他的这番话对于整个蚂蚁社会是一种侮辱,因此这只蚂蚁就受到惩罚,戴上了一个口罩,并且永远被隔离开来。   “不久以后,另一只蚂蚁爬到树上去了。他作了同样的旅行,而且发现了同样的东西。不过这只蚂蚁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取一种大家所谓的冷静和模糊的态度,此外他是一只有身份的蚂蚁,而且是纯种,因此大家就都相信他的话。当他死了以后,大家就用蚂蚁蛋为他立了一个纪念碑,表示他们都尊敬科学。”   小耗子继续说:“我看到蚂蚁老是背着他们的蛋跑来跑去,他们有一位把蛋跑掉了;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想把它捡起来,但是没有成功。这时另外两只蚂蚁来了,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结果他们自己背着的蛋也几乎弄得滚下来了。所以他们就立刻不管了。因为人们得先考虑自己——而且蚂蚁皇后也谈过这样的问题,说这种做法既可表示出同情心,同时又可表示出理智。这两个方面‘使我们蚂蚁在一切有理智的动物中占最高的位置。理智应该是、而且一定是最主要的东西,而我在这方面恰恰最突出!’于是她就用她的后腿站起来,好使得人们一眼就可以看清她……我再也不会弄错了;我一口把她吃掉。到蚁群中去,学习智慧吧!我都装进肚皮里去了!   “我现在向刚才说的那株大树走去。它是一棵栎树,有很高的躯干和浓密的树顶;它的年纪也很老。我知道这儿住着一个生物——一个女人——人们把她叫树精:她跟树一起生下来,也跟树一起死去。这件事是我在图书馆里听到的;现在我算是看到这样一棵树和这样一个栎树精了。当她看到我走得很近的时候,她就发出一个可怕的尖叫声来。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非常害怕耗子。比起别人来,她更有害怕的理由,因为我可以把树咬断,她没有树就没有生命。我以一种和蔼和热诚的态度和她谈话,给她勇气。她把我拿到她柔嫩的手里。当她知道了我旅行到这个茫茫大世界里来的目的时,她答应我说,可能就在这天晚上我会得到我所追求的两件宝物之一。   “她告诉我说,幻想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是像爱情一样美丽,他常常到这树枝的浓叶中来休息——这时树枝就在他们两人头上摇得更起劲。她说:他把她叫做树精,而这树就是他的树,因为这棵瘤疤很多的老栎树是他所喜爱的一棵树,它的根深深地钻进土里,它的躯干和簇顶高高地伸到新鲜的空气中去,它对于飘着的雪、锐利的风和暖和的太阳,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是的,她这样说过,'鸟儿在那上面唱着歌,讲着一些关于异国的故事!在那唯一的死枝上鹳鸟筑了一个与树儿非常相称的窠,人们可以从它们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金字塔的国度的事情,幻想非常喜欢这类的事情,但是这还不能满足他。我还把这树在我小时的生活告诉他;那时这树很嫩,连一棵荨麻都可以把它掩盖住——我得一直讲到这树怎么长得现在这样粗大为止。请你在车叶草下面坐着,注意看吧。当幻想到来的时候,我将要找一个机会来捻住他的翅膀,扯下他的一根小羽毛来。把这羽毛拿去吧——任何诗人都不能得到比这更好的东西——你有这就够了!'   “当幻想到来的时候,羽毛就被拔下一根来了。我赶快把它抢过来,”小耗子说。“我把它捏着放在水里,使它变得柔软!把它吃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却把它啃掉了!现在我已经有了两件东西:幻想和理解。通过这两件东西,我知道第三件就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得到了。一位伟人曾经写过和说过:有些长篇小说唯一的功用是它们能够减轻人们多余的眼泪,因为它们是像海绵一样,能把情感吸收进去。我记起一两本这类的书;我觉得它们很合人的胃口;它们不知被人翻过多少次,油腻得很,无疑地它们已经吸收了许多人们的感情。   “我回到那个图书馆里去,生吞活剥地啃掉了一整部长篇小说——这也就是说,啃掉了它柔软的部分,它的精华,它的书皮和装订我一点也没有动。我把它消化了,接着又啃掉了一本。这时我已经感觉它们在身体内动起来,于是我又把第三本咬了几口。这样我就成了一个诗人了。我对我自己这样讲,对别人也这样讲。我有点头痛,有点胃痛,还有我讲不出来的一些别种的痛。我开始思索那些与香肠栓联系起来的故事。于是我心中就想起了许多香肠栓,这一定是因为那位蚂蚁皇后有特别细致的理智的原故。我记得有一个人把一根白色的木栓塞进嘴里去,于是他那根木栓都变得看不见了。我想到浸在陈啤酒里的木栓、垫东西的木栓、塞东西的木栓和钉棺材的木栓。我所有的思想都环绕着栓而活动!当一个人是诗人的时候,他就可以用诗把这表达出来;而我是一个诗人,因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来做一个诗人!因此每星期,每一天,我都可以用一个栓——一个故事——来侍候你。是的,这就是我的汤。”   “我们听听第三位有什么话讲吧!”耗子王说。   “吱!吱!”这是厨房门旁发出的一个声音。于是一只小耗子——她就是大家认为死去了的第四只耗子——跳出来了。她绊倒了那根系着黑纱的香肠栓。她一直日夜都在跑,只要她有机会,她不惜在铁路上坐着货车走,虽然如此,她几乎还是要迟到了。她一口气冲进来,全身的毛非常乱。她已经失去了她的香肠栓,可是却没有失去她的声音,因此她就立刻发言,好像大家只是在等着她、等着听她讲话,除此以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重要事情似的。她立刻发言,把她所要讲的话全都讲了出来。她来得这么突然,当她在讲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反对她或她的演词。现在我们且听听吧!   ①这句话源出于所罗门所作的《箴言集》。原文是:“懒惰人哪,你去察看蚂蚁的动作,就可得智慧。”见《圣经·旧约·箴言》第六章第六节。   4.第四只耗子在第三只耗子   没有发言以前所讲的故事   “我立刻就到一个最大的城市里去,”她说。“这城的名字我可记不起来了——我老是记不住名字。我乘着载满没收物资的大车到市政府去。然后我跑到监狱看守那里去。他谈起他的犯人,特别谈到一个讲了许多鲁莽话的犯人。这些话引起另外许多话,而这另外许多话被讨论了一番,受到了批评。   “‘这完全是一套香肠栓熬的汤,’他说,‘但这汤可能弄得他掉脑袋!’”   “这引起了我对于那个犯人的兴趣,”小耗子说,“于是我就找到一个机会,溜到他那儿去——因为在锁着的门后面总会有一个耗子洞的!他的面色惨白,满脸都是胡子,睁着一对大眼睛。灯在冒着烟,不过墙壁早已习惯于这烟了,所以它并不显得比烟更黑。这犯人在黑色的墙上画出了一些白色的图画和诗句,不过我读不懂。我想他一定感到很无聊,而欢迎我这个客人的。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一些友善的字眼来诱惑我:他很高兴看到我,而我也只好信任他;因此我们就成了朋友。   “他把他的面包和水分给我吃;他还送给我乳饼和香肠。我生活得很阔绰。我得承认,主要是因为这样好的交情我才在那儿住下来。他让我在他的手中,在他的臂上乱跑;让我钻进他的袖子里去,让我在他的胡子里爬;他还把我叫做他的亲爱的朋友。我的确非常喜欢他,因为我们应该礼尚往来!我忘记了我在这个广大世界里旅行的任务,我忘记了放在地板裂缝里的香肠栓——它还藏在那儿。我希望住下来,因为如果我离开了,这位可怜的犯人就没有什么朋友了——像这样活在世界上就太没有意义了!我待下来了,可是他却没有待下来。在最后的一次,他跟我说得很伤心,给了我比平时多一倍的面包和乳饼皮,用他的手对我飞吻。他离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结果。   “‘香肠栓熬的汤!’看守说——我现在到他那儿去了,但是我不能信任他。的确,他也把我放在他的手里,不过他却把我关进一个笼子里——一部踏车里去了。这真可怕!你在里面转来转去,一步也不能向前走,只是叫大家笑你!   “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她的卷发是那么金黄,她的眼睛是那么快乐,她的小嘴老是在笑。   “‘你这个可怜的小耗子!’她说,同时偷偷地向我的这个丑恶的笼子里看。她把那根铁插销抽掉了,于是我就跳到窗板上,然后从那儿再跳到屋顶上的水笕里去。自由了!自由了!我只能想这件事情,我旅行的目的现在顾不到了。   “天很黑,夜到来了。我藏进一座古老的塔里面去。这儿住着一个守塔人和一只猫头鹰。这两位我谁也不能信任,特别是那只猫头鹰。这家伙很像猫子,有一个喜欢吃耗子的大缺点。不过人们很容易看不清真相,我就是这样。这家伙是一个非常有礼貌、非常有教养的老猫头鹰。她的知识跟我一样丰富,比那个守塔人还要丰富。一些年轻的猫头鹰对于什么事情都是大惊小怪;但她只是说:‘不要弄什么香肠栓熬汤吧!’她是那么疼爱她的家庭,她听说的最厉害的话也不过是如此。我对她是那么信任,我从我躲藏的小洞里叫了一声:‘吱!’我对她的信任使她非常高兴。她答应保护我,不准任何生物伤害我。她要把我留下来,留待粮食不足的冬天给她自己受用。   “无论从哪方面讲,她要算是一个聪明人。她证明给我看,说守塔人只能‘吹几下’挂在他身边的那个号角,‘他因此就觉得了不起,以为他就是塔上的猫头鹰!他想要做大事情,但是他却是一个小人物——香肠栓熬的汤!’”我要求猫头鹰给我做这汤的食谱。于是她就解释给我听。   “‘香肠栓熬的汤,’她说,‘只不过是人间的一个成语罢了。每人对它有自己不同的体会:各人总以为自己的体会最恰当,不过事实上这整个的事儿没有丝毫意义!’   “‘没有丝毫意义!’我说。这使我大吃一惊!真理并不是老使人高兴的事情,但是真理高于一切。老猫头鹰也是这样说的。我想了一想,我觉得,如果我把‘高于一切的东西’带回的话,那么我倒是带回了一件价值比香肠栓汤要高得多的东西呢。因此我就赶快离开,好使我能早点回家,带回最高、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一个开明的种族,而耗子王则是他们之中最开明的。为了尊重真理,他是可能立我为皇后的。”   “你的真理却是谎言!”那个还没有发言的耗子说。“我能做这汤,而且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5.汤是怎样熬的   “我并没有去旅行,”第四只耗子说。“我留在国内——这样做是正确的!我们没有旅行的必要。我们在这儿同样可以得到好的东西。我没有走!我的知识并不是从神怪的生物那儿得来的,也不是狼吞虎咽地啃来的,也不是跟猫头鹰说话学来的。我是从自己的思索中得来的。请你们把水壶拿来,装满水吧!请把水壶下面的火点起来吧!让水煮开吧——它得滚开!好,请把栓放进去!现在请国王陛下把尾巴伸进开水里去搅几下!陛下搅得越久,汤就熬得越浓。它并不花费什么东西!并不需要别的什么材料——只须搅它就得了!”   “是不是别的耗子可以做这事情呢?”国王问。   “不成,”耗子说。“只有耗子王的尾巴有这种威力。”   水在沸腾着。耗子王站在水壶旁边——这可算说是一种危险的事儿。他把他的尾巴伸出来,好像别的耗子在牛奶房的那副样儿——它们用尾巴挑起盘子里的乳皮,然后再去舔这尾巴。不过他把他的尾巴伸进滚水里没有多久就赶快跳开了。   “不成问题——你是我的皇后了!”他说。“我们等到我们金婚节的时候再来熬这汤吧,这样我们穷苦的子民就可以快乐一番——大大地快乐一番!”   于是他们马上就举行了婚礼。不过许多耗子回到家来的时候说:“我们不能把这叫做香肠栓熬的汤:它应该叫做耗子尾巴做的汤才对!”他们说,故事中有些地方讲得很好;可是整个的事儿不一定要这样讲。   “我就会如此这般地讲,不会别样讲!——”   这是批评家说的话。他们总是事后聪明的。   这个故事传遍了全世界。关于它的意见很多,不过这个故事本身保持了它的原样。不管大事也好,小事也好,能做到这种地步就要算是最好的了,香肠栓做的汤也是如此。不过要想因此而得到感激可就错了!

5、单身汉①的睡帽: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它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虎斯根·斯特勒得②。为什么它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它的意思是什么呢?它应该是德文。不过人们在这儿却把德文弄错了。人们应该说Hauschen才对,它的意义是“小房子”。从前——的确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这儿没有什么大建筑,只有像我们现在在庙会时所看到的那种木棚子。是的,它们比那还要略为大一点,而且开有窗子;不过窗框里镶着的东西,不是兽角,就是膀胱皮,因为那时玻璃很贵,不是每座屋子都用得起的。当然,我们是在谈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么久,即使曾祖父的祖父谈起它,也要说“好久以前的时候”——事实上,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儿。   那时卜列门和留贝克的有钱商人经常跟哥本哈根做生意。他们不亲自到这儿来,只是派他们的伙计来。这些人就住在这条“小房子街”上的木棚子里,出卖啤酒和香料。   德国的啤酒是非常可口的,而且种类繁多,包括卜列门、普利生、爱姆塞等啤酒,甚至还有布龙斯威克白啤酒③。香料出售的种数也不少——番红花、大茴香、生姜,特别是胡椒。的确,胡椒是这儿一种最重要的商品;因此在丹麦的那些德国的伙计就获得了一个称号:“胡椒朋友”。‘他们在出国以前必须答应老板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不能在丹麦讨太太。他们有许多人就这样老了。他们得自己照料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们真有感情冲动起来的话。他们有些人变成了非常孤独的单身汉,思想很古怪,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从他们开始,凡是达到了某种年龄而还没有结婚的人,现在人们统统把他们叫做“胡椒朋友”。人们要懂得这个故事,必须要了解这一点。   “胡椒朋友”成了人们开玩笑的一个对象。据说他们总是要戴上睡帽,并且把帽子拉到眼睛上,然后才去睡觉。孩子们都这么唱:   砍柴,砍柴!   唉,唉!这些单身汉真孤独。   他们戴着一顶睡帽去睡觉,   他只好自己生起炉火。   是的,这就是人们所唱的关于他们的歌!人们这样开一个单身汉和他的睡帽的玩笑,完全是因为他们既不理解单身汉,也不了解他的睡帽的缘故。唉!这种睡帽谁也不愿意戴上!为什么不呢?我们且听吧:   在很古的时候,这条小房子街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把脚从这个坑里拖出来,又踏进另一个坑里去,好像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上走一样;而且它还是狭窄得很。那些小房子紧挨在一起,和对面的距离很短,所以在夏天就常常有人把布篷从这个屋子扯到对面的屋子上去。在这种情况下,胡椒、番红花和生姜的气味就比平时要特别厉害了。   柜台后面站着的没有很多年轻人;不,他们大多数都是老头儿。但是他们并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些人物:他们并没有戴着假发和睡帽,穿着紧腿裤,把背心和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不是的,祖父的曾祖父可能是那个样儿——肖像上是这样绘着的;但是“胡椒朋友”却没有钱来画他们的肖像。这也实在可惜:如果曾经有人把他们某一位站在柜台后或在礼拜天到教堂去做礼拜的那副样儿画出一张来,现在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他们的帽子总是有很高的顶和很宽的边。最年轻的伙计有时还喜欢在帽子上插一根羽毛。羊毛衬衫被烫得很平整的布领子掩着;窄上衣紧紧地扣着,大键松松地披在身上,裤脚一直扎进竞口鞋里——因为这些伙计们都不穿袜子;他们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吃饭用的刀子和汤匙;同时为了自卫起见,还插着一把较大的刀子——这个武器在那个时候常常是不可缺少的。   安东——小房子街上一位年纪最大的店员——他节日的装束就是这样。他只是没有戴高顶帽子,而戴了一种无边帽。在这帽子底下还有一顶手织的便帽——一顶不折不扣的睡帽。他戴惯了它,所以它就老是在他的头上。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他真是一个值得画一下的人物,他瘦得像一根棍子,他的眼睛和嘴巴的四周全是皱纹;他的手指很长,全是骨头;他的眉毛是灰色的,密得像灌木丛。他的左眼上悬得有一撮头发——这并不使他显得漂亮,但却引起人对他的注意。人们都知道,他是来自卜列门;可是这并不是他的故乡,只是他的老板住在那儿。他的老家是在杜林吉亚——在瓦尔特堡附近的爱塞纳哈城④。老安东不大谈到它,但这更使他想念它。   这条街上的老伙计们不常碰到一起。每人呆在自己的店里。晚间很早店就关上门了,因此街上也显得相当黑暗。只有一丝微光从屋顶上镶着角的窗子透露进来。在这里面,老单身汉一般地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德文《圣诗集》,口中吟着晚祷诗;要不然他就在屋子里东摸西摸,忙这忙那,一直忙到深夜,这种生活当然不是很有趣的。在他乡作为一个异国人是一种悲惨的境遇:谁也不管你,除非你妨害到别人。   当外面是黑夜,下着雪或雨的时候,这地方就常常显得极端阴暗和寂寞。这儿看不见什么灯,只有挂在墙上的那个圣母像面前有一个孤独的小亮。在街的另一头,在附近一个渡口的木栏栅那儿,水声这时也可以清楚地听得见。这样的晚上是既漫长而又孤寂,除非人们能找些事情来做。打包裹和拆包裹并非是天天有的事情;而人们也不能老是擦着秤或者做着纸袋。所以人们还得找点别的事情来做。老安东正是这样打发他的时间。他缝他的衣服,补他的皮鞋。当他最后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就根据他的习惯在头上保留着他的睡帽。他把它拉得很低,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推上去,看看灯是不是完全吹熄了,他把灯摸一下,把灯芯捻一下,然后翻个身躺下去,又把睡帽拉下一点。这时他心里又疑虑起来:是不是下面那个小火钵里的每一颗炭都熄了和压灭了——可能还有一颗小小的火星没有灭,它可以使整体的火又燃起来,造成灾害。于是他就下床来,爬下梯子——因为我们很难把它叫做“楼”梯。当他来到那个火钵旁边的时候,一颗火星也看不见;他很可以转身就回去的。但是当他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又想起门闩可能没有插好,窗扉可能没有关牢。是的,他的那双瘦腿又只好把他送到楼下来。当他又爬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全身已经冻冰了,他的牙齿在嘴里发抖,因为当寒冷知道自己呆不了多久的时候,它也就放肆起来。他把被子往上拉得更紧一点,把睡帽拉得更低一点,直盖到眉毛上,然后他的思想便从生意和这天的烦恼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但是这也不是愉快的事情,因为这时许多回忆就来了,在他周围放下一层帘子,而这些帘子上常常是有尖针的,人们常常用这些针来刺自己,叫出一声“哦!”这些刺就刺进肉里去,使人发烧,还使人流出眼泪。老安东就常常是这个样子——流出热泪来。大颗的泪珠一直滚到被子上或地板上。它们滴得很响,好像他痛苦的心弦已经断了似的。有时它们像火焰似地燎起来,在他面前照出一幅生命的图画——一幅在他心里永远也消逝不了的图画。如果他用睡帽把他的眼睛揩一下的话,这眼泪和图画的确就会破灭,但是眼泪的源泉却是一点也没有动摇,它仍然藏在他心的深处。这些图画并不根据它们实际发生的情况,一幕一幕地按照次序显现出来;最痛苦的情景常常是一齐到来;最快乐的情景也是一齐到来,但是它们总是撒下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子是美丽的!”人们说,但是杜林吉亚的山毛榉林子,在安东的眼中,显得更美丽得多。那个巍峨的骑士式的宫殿旁长着许多老栎树。它们在他的眼中也要比丹麦的树威严和庄重得多。石崖上长满了长春藤;苹果树上开满了花:它们要比丹麦的香得多。他生动地记起了这些情景。于是一颗亮晶晶的眼泪滚到他脸上来了;在这颗眼泪里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有一副鲜红的脸,金黄的卷发和诚实的蓝眼睛。他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儿子小安东——就是他自己。女孩有棕色的眼珠、黑发和聪明伶俐的外表。她是市长的女儿茉莉。这两个孩子在玩着一个苹果。他们摇着这苹果,倾听里面的苹果子发出什么响声。他们把它切成两半;每个人分一半。他们把苹果子也平均地分了,而且都吃掉了,只剩下一颗。小女孩提议把这颗子埋在土里。   “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会有什么东西长出来。那将是你料想不到的一件东西。一棵完整的苹果树将会长出来,但是它不会马上就长的。”   于是他们就把这苹果子埋在一个花钵里。两个人为它热心地忙了一阵。男孩用手指在土里挖了一个洞,小女孩把籽放进去;然后他们两人就一起用土把它盖好。   “不准明天把它挖出来,看它有没有长根,”茉莉说。“这样可就不行!我以前对我的花儿也这样做过,不过只做过两次。我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在生长;那时我也不太懂,结果花儿全都死了。”   安东把这花钵搬到自己家里去。有一整个冬天,他每天早晨去看它。可是除了黑土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春天到来了;太阳照得很温暖。最后有两片绿叶子从钵子里冒出来。   “它们就是我和茉莉!”安东说。“这真是美!这真是妙极了!”   不久第三片叶子又冒出来了。这一片代。表谁呢?是的,另外一片叶儿也长出来了,接着又是另外一片!一天一天地,一星期一星期地,它们长宽了。这植物开始长成一棵树。这一切现在映在一颗泪珠里——于是被揩掉了,不见了;但是它可以从源泉里再涌出来——从老安东的心里再涌出来。   在爱塞纳哈的附近有一排石山。它们中间有一座是分外地圆,连一棵树,一座灌木林,一根草也没有。它叫做维纳斯山,因为在它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异教徒时代的神抵之一。她又叫做荷莱夫人。住在爱塞纳哈的孩子们,过去和现在都知道关于她的故事。把那个高贵的骑士和吟游诗人但霍依塞尔⑤从瓦尔特堡宫的歌手群中引诱到这山里去的人就正是她。   小茉莉和安东常常站在这山旁边。有一次茉莉说:   “你敢敲敲这山,说:‘荷莱夫人!荷莱夫人!请把门打开,但霍依塞尔来了’吗?”但是安东不敢。茉莉可是敢了,虽然她只是高声地、清楚地说了这几个字:“荷莱夫人!荷莱夫人!”其余的几个字她对着风说得那么含糊,连安东都不相信她真的说过什么话。可是她做出一副大胆和淘气的神气——淘气得像她平时带些小女孩子到花园里来逗他的那个样儿:那时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吻,同时想逃避她们,她们就更想要吻他;只有她是唯一敢吻他的人。   “我可以吻他!”她骄傲地说。于是她便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的表现。安东只有屈服了,对于这事也不深究。   茉莉是多么可爱,多么大胆啊!住在山里的荷莱夫人据说也是很美丽的,不过那是一种诱惑人的恶魔的美。最美丽、最优雅的要算是圣·伊丽莎白的那种美。她是这地方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被编成了传说和故事,在许多地方被人歌颂。她的画像挂在教堂里,四周悬着许多银灯。但是她一点也不像茉莉。   这两个孩子所种的苹果树一年一年地在长大。它长得那么高,他们不得不把它移植到花园里去,让它能有新鲜空气、露水和温暖的太阳。这树长得很结实,能够抵御冬天的寒冷。它似乎在等待严寒过去,以便它能开出春天的花朵而表示它的欢乐。它在秋天结了两个苹果——一个给茉莉,一个给安东。它不会结得少于这个数目。   这株树在欣欣向荣地生长。茉莉也像这样在生长。她是像一朵苹果花那样新鲜。可是安东欣赏这朵花的时间不长久。一切都起了变化!茉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茉莉也跟他一起去了。是的,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火车把他们的旅行缩短成为几个钟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从爱塞纳哈向东走,到杜林吉亚最远边境上的一个叫做魏玛的城市,却需要一天一夜以上的时间。   茉莉哭起来;安东也哭起来。他们的眼泪融成一颗泪珠,而这颗泪珠有一种快乐可爱的粉红颜色,因为茉莉告诉他,说她爱他——爱他胜过爱华丽的魏玛城。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由一个信差带来的;另一封是由一个旅人带来的。路途是那么遥远而又艰难,同时还要曲曲折折地经过许多城市和村庄。   莱莉和安东常常听人谈起特里斯丹和依苏尔特⑥的故事,而且他常常把这故事来比自己和茉莉。但是特里斯丹这个名字的意义是在“苦难中生长的”;这与安东的情况不相合,同时他也不能像特里斯丹那样。想象“她已经忘掉了我”。但是依苏尔特的确也没有忘掉他的意中人:当他们两人死后各躺在教堂一边的时候,他们坟上的菩提树就伸到教堂顶上去,把它们盛开的花朵交织在一起。安东觉得这故事很美丽,但是悲惨。不过他和茉莉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这样悲惨的吧。于是他就唱出一个吟游诗人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⑦所写的一支歌:   在荒地上的菩提树下——!   他特别觉得这一段很美丽:   从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常常唱着这支歌。当他骑着马走过深谷到魏玛去看茉莉的时候,他就在月明之夜唱着并且用口哨吹着这支歌。他要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来,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到来了。茉莉用满杯的酒,愉快的陪客,高雅的朋友来欢迎他;还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漂亮的房间和一张舒服的床。然而这种招待跟他梦想的情形却有些不同。他不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别人;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一个人可能被请到一家去,跟这家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个人可以一起跟人谈话,像坐在马车里跟人谈话一样,可能彼此都认识,像在旅途上同行的人一样——彼此都感到不方便,彼此都希望自己或者这位好同伴赶快走开。是的,安东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诚实的女子,”茉莉对他说,“我想亲自把这一点告诉你!自从我们小的时候起,我们彼此有了许多变化——内在的和外在的变化。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了我们的感情。安东!我不希望叫你恨我,因为不久我就要离开此地。请相信我,我衷心希望你一切都好。不过叫我爱你——现在我所理解的对于男子的那种爱——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必须接受这事实。再会吧,安东!”   安东也就对她说了“再会”。他的眼里流不出什么眼泪,不过他感到他不再是茉莉的朋友了,白热的铁和冰冷的铁,只要我们吻它一下,在我们的嘴唇上所产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恨,也充满了爱。   他这次没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回到爱塞纳哈来了,但是这种飞快的速度已经把他骑着的那匹马累坏了。   “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也毁掉了。我要毁掉一切能使我记起她、荷莱姑娘或者那个女异教徒维纳斯的东西,我要把那棵苹果树砍断,把它连根挖起来,使它再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可是苹果树倒没有倒下来,而他自己却倒下来了:他躺在床上发烧,起不来了,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再起床呢?这时他得到一剂药,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一剂最苦的、会刺激他生病的身体和萎缩的灵魂的药;安东的父亲不再是富有的商人了。艰难的日子——考验的日子——现在来到门前了。倒楣的事情像汹涌的海浪一样,打进这曾经一度是豪富的屋子里来。他的父亲成了一个穷人。悲愁和苦难把他的精力折磨尽了。安东不能再老是想着他爱情的创伤和对茉莉的愤怒,他还要想点别的东西。他得成为这一家的主人——布置善后,维持家庭,亲自动手工作。他甚至还得自己投进这个茫茫的世界,去挣自己的面包。   安东到卜列门去。他在那里尝到了贫穷和艰难日子的滋味。这有时使得他的心硬,有时使得他的心软——常常是过于心软。   这世界是多么不同啊!实际的人生跟他在儿时所想象的是多么不同啊!吟游诗人的歌声现在对他有什么意义呢?那只不过是一种声音,一种废话罢了!是的,这正是他不时所起的感想;不过这歌声有时在他的灵魂里又唱起来,于是他的心就又变得温柔了。   “上帝的意志总是最好的!”他不免要这样说。“这倒也是对的:上帝不让我保留住茉莉的心,她不再真心爱我。好运既然离开了我,我们的关系发展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在她还没有知道我破产以前,在她还想不到我的遭遇以前,她就放弃了我——这是上天给我的一种恩惠。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最好的目的而安排的。这不能怪她——而我却一直在恨她,对她起了那么大的恶感!”   许多年过去了。安东的父亲死了;他的老屋已经有陌生人进去了。不过安东却要再看到它一次。他富有的主人因了某些生意要派他出去;他的职务又使他回到他的故乡爱塞纳哈城来。那座古老的瓦尔特堡宫和它的一些石刻的“修士和修女”,仍然立在山上,一点也没有改变。巨大的栎树把那些轮廓衬托得更鲜明,像在他儿时一样。那座维纳斯山赤裸裸地立在峡谷上,发着灰色的闪光。他倒很想喊一声:“荷莱夫人哟,荷莱夫人哟,请把山门打开吧,让我躺在我故乡的土里吧!”   这是一种罪恶的思想;他划了一个十字。这时有一只小鸟在一个丛林里唱起来;于是那支吟游诗人的歌又回到他心里来了:   在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现在含着眼泪来重看这座儿时的城市,他不禁记起了许多事情。他父亲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但是那个花园却改观了:现在在它的一边开辟了一条小径;他没有毁掉的那棵苹果树仍然立在那儿,不过它的位置已经是在花园的外面,在小径的另一边。像往昔一样,太阳照在这苹果树上,露珠落到它身上;它结了那么多的果子,连枝丫都弯到地上来了。   “它长得真茂盛!”他说。“它可会长!”   虽然如此,它还是有一根枝子被折断了。这是一只残忍的手做的事情,因为它离开路旁那么近。   “人们把它的花朵拆下来,连感谢都不说一声。——他们偷它的果子,折断它的枝条。我们谈到这棵树的时候,也可以像谈到某些人一样——当它在摇篮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它会到这步田地!它的生活在开始的时候是多么光明啊!结果是怎样呢?它被人遗弃了,忘掉了——一棵花园的树,现在居然流落到荒郊,站在大路边!它立在那儿没有什么东西保护它;它任人劫掠和折断!它固然不会因此而死掉,但是它的花将会一年一年地变得稀少,它很快就会停止结果,最后——最后一切就都完了!”   这是安东在这树下所起的感想。这也是他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在哥本哈根的那个“小房子街”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里,在许多夜里,所起的感想。他被他富有的老板——一个卜列门的商人——送到这儿来,第一个条件是不准他结婚。   “结婚!哈!哈!”他对自己苦笑起来。   冬天来得很早;外面冻得厉害。一阵暴风雪在外面呼啸。凡是能呆在家里的人都呆在家里不出来。因此,住在对面的邻居也没有注意到安东有两天没有开过店门,他本人也没有出现,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没有必要的事情,谁会走出来呢?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在这些窗子的不是玻璃的房子里,平时只有黎明和黑夜这两种气氛。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他的床,因为他没有气力起来。天气的寒冷已经把他冻僵了。这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单身汉在那儿,简直没有办法照料自己了。他亲自放在床边的一个水壶,他现在连拿它的气力都没有。现在它里面最后的一滴水已经喝光了。压倒他的东西倒不是发烧,也不是疾病,而是衰老。在他睡着的那块地方,他简直被漫长的黑夜吞没了。一只小小的蜘蛛——可是他看不见它——在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了一层蛛网。它好像是在织一面丧旗,以便在这老单身汉闭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挂起来。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长,非常沉闷。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感到痛楚。他心里也不再想起茉莉。他有一种感觉:这世界与它熙熙攘攘的声音和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谁也没有想到他。他偶尔也感觉到有点饥渴。是的,他有这种感觉!但是没有谁来送给他茶水——没有谁。于是他想起那些饥饿的人;他想起圣伊丽莎白生前的事迹。她是他故乡和他儿童时代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公爵夫人,一个仁慈的少妇。她常常去拜访最贫寒的小屋、带食物和安慰给生病的人。她的一切虔诚的善行射进他的灵魂。他想起她带给苦痛的人们安慰的话语,她替受难的人们裹伤,带肉给饥饿的人吃,虽然她的严厉的丈夫常为这类的事情骂她。他记起那个关于她的传说:她有一次提着满满一篮的食物和酒;这时监视着她的脚步的丈夫就走过来,生气地问她提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害怕得抖起来,她回答说她篮子里盛的是她在花园里摘下的玫瑰花朵;他把那块白布从篮子上拉开,于是一件奇迹为这虔诚的妇人发生了:面包、酒和这篮子里的每件东西全都变成了玫瑰花!   老安东平静的心里现在充满了对于这位圣者的记忆。她现在就亲身在他沮丧的面孔前面立着,在丹麦国土上这个简陋木屋里的、他的床边立着。他把头伸出来,凝望着她那对温柔的眼睛,于是他周围的一切就变成了玫瑰和阳光。是的,好像是玫瑰在展开花瓣,喷出香气。这时他闻到一种甜蜜的、独特的苹果花的香味。于是他就看到一株开满了花朵的苹果树;它在他头上展开了一片青枝绿叶——这就是他和茉莉用苹果子共同种的那株树。   这树在他身上撒下它芬芳的花瓣,使他发热的前额感到清凉,这些花瓣落到他干渴的嘴唇上,像面包和酒似地提起他的精神。这些花瓣落到他的胸膛上,他于是感到轻松,想安静地睡过去。   “现在我要睡了!”他对自己低声说。“睡眠可以恢复精神。明天我将又可以起床了,又变得健康和强壮了。那才美呢,那才好呢!这株用真正的爱情所培养出来的苹果树,现在站在我面前,放射出天国的光辉!”   于是他就睡去了。   过了一天以后——这是他的店子关门的第三天——暴风雪停止了。对面的一个邻居到他的木屋子里来看这位一直还没有露面的老安东。安东直直地躺在床上——死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那顶老睡帽!在他入殓的时候,人们没有把这顶睡帽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还有一顶崭新的白帽子。   他曾经流过的那些眼泪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些泪珠变成了什么呢?它们都装在他的睡帽里——真正的泪珠是没有办法洗掉的。它们留在那顶睡帽里被人忘记了。不过那些旧时的回忆和旧时的梦现在保存在这顶“单身汉的睡帽”里,请你不要希望得到这顶帽子吧。它会使你的前额烧起来,使你的脉搏狂跳,使你做起像真事一样的梦来。安东死后戴过这帽子的第一个人就有这样亲身的体会,虽然已经时隔半个世纪。这个人就是市长本人。他有一个太太和11个孩子,而且生活得很好。他马上就做了许多梦,梦到失恋、破产和艰难的日子。   “乖乖!这帽子真是热得烫人!”他说,赶快把它从脑袋上拉掉。   一颗珠子滚出来,接着滚出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滴出响声,发出闪光。   “一定是关节炎发作了!”市长说。“我的眼睛有些发花!”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爱塞纳哈的老安东所撒下的泪珠。   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戴上这顶睡帽,便会做出许多梦和看到许多幻影。他自己的生活便变成了安东的生活,而且成为一个故事;事实上,成为许多的故事。不过我们可以让别人来讲它们。我们现在已经讲了头一个。我们最后的一句话是。请不要希望得到那顶“老单身汉的睡帽”。   ①单身汉(Pebersvend)这个字在丹麦文里是由Peber(胡椒)和Svend(店伙)两个字合成的。可见丹麦文中“单身汉”这个字的起源是跟这个故事有关的,即“胡椒朋友”。   ②原文“HyskenStraede”即“小房子街”的意思。这既不像丹麦文,也不像德文,而是“洋泾浜”的德文和丹麦文的混合物。Hysken是丹麦人把德文kauschen(小房子)改成丹麦文的结果。“Straede”(街)是地道的丹麦文。   ③布龙斯威大(Brunswick)是德国中间的一个城市。这儿的啤酒以强烈著名。   ④杜林吉亚(Tburingia)是德国一个省,以多森林和美丽的城市如魏玛(Weimar)和爱塞纳哈(Eisenach)著名。瓦尔特堡垒(Wartburg)是一个古老的宫殿;在中世纪许多吟游诗人经常到这儿来举行诗歌比赛。   ⑤但霍依塞尔(Tannhauser)是德国13世纪的一个抒情诗人。德国的名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Wagner,1813~1883)曾根据他的传说写出一个有名的歌剧,叫做《但霍依塞尔》。   ⑥这是中世纪一个传奇故事中的两个主角。特里斯丹(Tristan)爱上了国王马尔克的女儿依苏尔特(Isolde)。因为皇后的嫉妒,他们不得结婚。   ⑦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WalthervonderVogelweide,1170~1230?)是德国一个著名的抒情诗人和吟游诗人。他最著名的情诗是《在菩提树下》(UnterderLin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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