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故事]一滴水,邻居们
1、一滴水:
你当然知道什么叫做放大镜——它是一种圆玻璃,可以把一切东西放大到比原来的体积大一百倍。你只要把这镜子放在眼睛面前,瞧瞧一滴从池子里取出来的水,你就可以看见一千多种奇怪的生物——在别的情况下你是没有办法在水里看见的。不过它们的确存在着,一点也不虚假。这好像是一大盘龙虾,在你上我下地跳跃着。它们的样子非常凶猛,彼此撕着腿和臂、尾巴和身体;然而它们自己却感到愉快和高兴。 从前有一个老头儿,大家把他叫做克里布勒·克拉布勒①,这就是他的名字。他总是希望在一切东西中抽出最好的东西来。当他没有办法达到目的时,他就要使用魔术了。 ①原文是Krible—Krable,即乱爬乱叫的意思。 有一天他坐下来拿着一个放大镜放在眼前,查看一滴从沟里取出来的水。嗨,那才是一副乱爬乱叫的景象呢!无数的小生物在跳跃着,互相撕扯,互相吞食。 “这真吓人!”老克里布勒·克拉布勒说。“我们不能劝它们生活得和平和安静一点么?劝它们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么?” 他想了又想,可是想不出办法。最后他只好使魔术了。 “我得把它们染上颜色,好使它们显得清楚!”他说。 于是他就在这滴水里倒进了一滴像红酒这类的东西。不过这就是巫婆的血——最上等的、每滴价值两个银毫的血。这样,那些奇异的小生物就全身染上了粉红色;水滴简直像住着一群裸体野人的城市一样。 “这是一些什么东西?”另外一个魔法师问。这人没有名字——而他却正因为没有名字而驰名。 “嗨,如果你能猜出它们是什么东西,”老克里布勒·克拉布勒说,“我就把它们送给你。不过,你不知道,要猜出来是不很容易的。” 这个没有名字的魔法师朝放大镜里面望。这真像一个城市,那里面的人都在跑来跑去,没有穿衣服!多么可怕啊!不过更可怕的是看到这个人怎样打着和推着那个人,他们互相咬着,掐着,拉着和捶着。在下面的要爬上来,在上面的被拉到下面去。 “看呀!看呀!他的腿比我的长!呸!滚他的!有一个人的耳朵后面长了一个小瘤——一个无害的小瘤,不过这使他感到痛,而它将来还会使他感到更痛!” 于是大家拖着他,向这瘤砍来;而且正因为这个小瘤,大家就把这人吃掉了。另外还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像一个小姑娘。她只希望和平和安静。不过大家不让这位小姑娘坐在那儿。他们把她抱出来,打她,最后就把她吃掉了。 “这真是滑稽透顶!”魔法师说。 “是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里布勒·克拉布勒问。“你能看得出来吗?” “这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来!”魔法师说。“这就是哥本哈根的缩影,或者某个别的大城市——因为它们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大城市!” “这不过是沟里的一滴水而已!”克里布勒·克拉布勒说。 (1848) 这个小故事最初收集在《新的童话》里。“从一滴水可以看一个世界。”这个小故事就是想说明这个问题,但在这里却是一个城市——首都“哥本哈根的缩影,或者某个别的城市——因为它们都是一样的!”安徒生为了推崇丹麦世界知名的大物理学家奥尔斯特德(H.C.Orsted,1777~1851)而写成这篇作品的。
2、邻居们:
人们一定以为养鸭池里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了,但是一丁点事儿也没有。所有那些安静地浮在水上、或者倒立在水里(因为它们有这套本领)的鸭儿忽然都冲向岸上来了。人们可以在潮湿的泥土上看到它们的足迹,人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它们的叫声。水也动荡起来了。不久以前,水还是像镜子—样光亮,人们可以看到倒映在水里面的树,岸旁的每一个灌木丛,那个有一堵满是洞孔和燕子窠的三角墙的农舍,特别是那个开满了花朵的大攻瑰花丛——花丛从墙上垂下来,悬在水上。这一切都在水里映出来,像图画一样,只不过是颠倒的罢了。当水在波动着的时候,一切东西就搅到一起,这整个的图画也就没有了。 有两根羽毛从几只拍着翅膀的鸭子身上落下来了。它们一起一伏地浮着,忽然间飞起来了,好像有一阵风吹起来,但是又没有风。所以它们只好停下不动。于是水就又变得像镜子一样光滑。人们又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三角墙和它上面的燕子窠,人们也可以看出玫瑰花丛。每朵玫瑰花都被映出来了——她们是非常美丽的,但是她们自己不知道,因为没有谁把这事告诉她们。她们细嫩的花瓣发出幽香,太阳在那上面照着。像我们在充满了幸福感的时候一样,每朵玫瑰花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 “活着是多么美好啊!”每一朵玫瑰花说,“我只是希望一件事——希望能够吻一下太阳,因为它是那么光明和温暖。我还希望吻一下水里的玫瑰花——它们简直跟我们没有什么差别。我也希望吻一下窠里的那些可爱的小鸟。是的,我们上面也有几只!他们把小头伸出来,唱得那么温柔。他们和他们的爸爸妈妈不一样,连一根羽毛都没有。住在上面也好,住在下面也好,他们都要算是我们的好邻居。啊,生存是多么美好啊!” 住在上面和下面的那些小鸟——住在下面的当然只不过是映在水里的影子——都是麻雀。他们的爸爸和妈妈也都是麻雀。他们去年就把燕子的空窠占领了,在里面成家立业。 “那儿是鸭子的小宝宝在游泳吗?”那几只小麻雀一看到水上浮着的羽毛,就这样问。 “你们要问问题,就应该问得聪明一点!”麻雀妈妈说。”你们没有看到那是羽毛吗?那是活的衣服呀,像我穿的和你们不久就要穿的衣服一样,不过我们的可要漂亮得多!我倒很想把它们搬到我们窠里来,因为它们能保暖。我也很想知道,什么东西把鸭儿吓成那个样子。水里面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它们决不至于怕我吧,虽然我对你们说‘叽’的时候,声音未免大了一点。那些傻头傻脑的玫瑰花应该知道,不过她们什么也不懂。她们只是互相呆望,发出一点香气罢了。对于这类邻居我真感到腻烦了。” “请听听上面那些可爱的小鸟吧!”玫瑰花说。“他们也想学着唱唱歌。当然他们还不会唱,但是他们不久就会的。那一定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有这样快乐的邻居真是有趣得很!” 这时有两匹马儿飞奔过来了,它们是要来喝水的。有一匹马上骑着一个农家孩子。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了,只戴了那顶又大又宽的黑帽子。这孩子吹着口哨,像一只小鸟儿一样。他一直骑到池子最深的地方。当他走过玫瑰花丛的时候,他摘下一朵玫瑰,把它插在自己的帽子上。他现在以为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就骑着马走了。其余的玫瑰花目送着它们的妹妹,同时相互问着:“她会旅行到什么地方去呢?”但是她们回答不出来。 “我很想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见见世面,”这朵玫瑰对那朵玫瑰说。”不过住在我们自己家里的绿叶子中间也是很愉快的。白天有温暖的太阳照着、夜里有更美丽的天空!我们还可以瞭望它上面的那些小洞!” 玫瑰花们所谓的小洞就是星星,因为玫瑰只能想像到这一点。 “我们使得这房子周围的一切都活跃起来了!”麻雀妈妈说。“人们常说:‘燕子窠带来运气’,所以他们也愿意我们在这儿住。不过请看那儿的一些邻居!这么一堆爬上墙来的玫瑰花丛,只能把这地方弄得发潮。我想她们会被移走,好叫这儿能种些麦子。玫瑰花只不过给人看看,闻闻罢了,最多也不过是插在帽子上。我听我的母亲说过,它们每年凋谢一次。农家妇人把它们用盐保藏起来,于是她们就得到一个我既念不出、也不愿意念出的法国名儿。然后她们就被扔进火里,好叫她们发出一点好闻的气味来。你们看,那就是她们的事业。她们只是为人家的眼睛和鼻子活着。现在你们懂得了!” 当黄昏到来、蚊蚋在映着晚霞的温暖空气中跳着舞的时候,夜莺就飞来对玫瑰花唱着歌,说:“美”就像这个世界的太阳光一样,是永远不变的。玫魂花儿都以为夜莺是在歌唱自己——的确,你也可以有这种看法。她们没有想到,这歌可能就是为她们而唱的。不过她们听到这歌都感到非常愉快。她们甚至幻想,那些小麻雀也可能会变成夜莺。 “我完全能听懂那只鸟儿的歌,”小麻雀说。“只是有一个字我听不懂。‘美’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麻雀妈妈回答说。“那不过是一种表面的东西罢了。在那儿的一个公馆里,鸽子都有他们自己的房子,院子里每天有人撒许多小麦和豌豆粒给它们吃。我亲自跟他们一同吃过饭,而且我还要再去。你只须告诉我你跟什么人来往,我就可以说出你是什么人。那公馆里还住着两只雀子。他们的颈项是绿的,头上还长着一个冠子。他们能把尾巴展开来,像一个巨大的轮子一样。他们显出种种不同的颜色,弄得你的眼睛都要发昏。他们的名字叫做孔雀,他们就是所谓‘美’。人们只须把他们的毛扯些下来,那么他们跟我们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要不是他们长得那么大的话,我自己就可以拔掉他们的毛的。” “我要拔掉他们的毛!”最小的那个麻雀说,他连毛还没有长出来。 在那个农舍里面住着一对年轻人。他们彼此的感情非常好,他们非常勤俭和活泼,他们家显得非常可爱。在礼拜天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妻子走出来,摘了一大把最美丽的玫瑰花,放在一个玻璃杯里,然后把这杯子放在碗柜上。 “现在我可以知道这是礼拜天了!”丈夫说,同时把他甜蜜的小妻子吻了一下。于是他们坐下来,两人紧紧地握着手,读着一本《圣诗集》。太阳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在那些新鲜的玫瑰花上,照在这对年轻人的脸上。 “这样子真叫我感到讨厌!”麻雀妈妈说,因为她从窠里可以直接望到这房间里的东西。所以她就飞走了。 第二个礼拜天又是这样,那个玻璃杯里每个礼拜天都插上了新鲜的玫瑰花,而玫瑰花丛又老是开得那样的美丽。 那些小麻雀现在长好羽毛了,它们想要向外飞,不过妈妈说:“不准你们动!”于是他们只好不动了。麻雀妈妈独自个儿飞走了。但是,不知怎的,她忽然被树枝上一个圈套绊住了,那是小孩子用马尾做的。这圈套牢牢地缠住它的双腿。啊,缠得才紧呢,简直要把她的腿割断似的。这真叫人痛!这真叫人害怕!孩子们跑过来,把这鸟儿捉住,而且把它捏得很紧,紧到残酷的程度。 “这原来不过是一只麻雀!”他们说,但是并不放走她,却把她带到家里来。她每叫一声,他们就在她的嘴上打一下。 在那个农舍里有一个老头儿。他会做刮脸和洗手的肥皂——肥皂球或肥皂片。他是一个乐天的、随随便便的老家伙。当他看到那些孩子把这只灰麻雀带回来、同时听说他们并不喜欢她的时候。他就说: “咱们把她美化一下,好吗?”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麻雀妈妈身上就冷了半截。 老头儿从一个装满了各色耀眼的东西的匣子里取出许多闪亮的金叶子来。他又叫孩子们去拿一个鸡蛋来。他把这麻雀涂了满身的蛋清,于是他把金叶子粘上去,这么一来,麻雀妈妈就算是镀金了。不过她并没有想到漂亮,她只是四肢发抖。这位肥皂专家从他的旧衣上拉下一片红布来,把它剪成一个公鸡冠子的形状,然后把它贴在这鸟儿的头上。 “你们现在可以看到一只金鸟飞翔了!”老头儿说,于是把这只麻雀放走了。她在明朗的太阳光中赶快逃命,吓得要死。 嗨,她才耀眼哩!所有的麻雀,连那个大乌鸦——它已经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了——看到它也不禁大惊失色起来,不过他们仍然在她的后面穷追,因为他们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怪鸟儿。 “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乌鸦大声喊着。 “请停一下!请停一下!”许多麻雀一齐喊着。 但是那雀子却不愿意停下来。她怀着害怕和恐怖的心情,一口气飞回家来。她几乎坠到地上来了,追逐的鸟儿越集越多,大的小的都有,有些甚至紧紧逼到它身边来,要啄掉她的毛。 “看她呀!看她呀!”大家都喊。 “看她呀!看她呀!”当麻雀妈妈飞近它的窠时,那些小麻雀也喊。“这一定是一个小孔雀,她射出种种不同的色彩,正象妈妈告诉我们的一样,简直把我们的眼睛都弄昏了。叽!这就是‘美’呀!” 他们开始用小嘴啄着这鸟儿,弄得她简直没有办法飞进窠里来。她吓得魂不附体,弄得连“叽”都说不出来,更谈不上说“我是你们的妈妈呀!” 别的雀子们都涌过来,把她的羽毛一根接着一根地啄得精光。最后麻雀妈妈全身流血,坠落到玫瑰花丛里去了。 “你这可怜的东西!”玫瑰花说:“请不要急吧。我们可以把你隐藏起来呀。请把你的头靠着我们吧。” 麻雀把翅膀张开了一下,接着马上就缩回去了,紧贴着身子。她在这些邻居们——这些美丽新鲜的玫瑰花——旁边死了。 “叽!叽!”窠里的麻雀说。“妈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们连影子都不知道!该不会是它玩了一个花样,叫我们自己去找出路吧?它留下这么一个房子给我们作为遗产!不过当我们都成家的时候,究竟谁来继承它呢?” “是的,等我有了妻子和小孩,把家庭扩大了的时候,你们想要跟我住在一起可不行啦,”最小的那只麻雀说。 “我的妻子和孩子将会比你的还要多!”另一只说。 “但是我是长子呀!”第三只说。 他们吵起来了,用翅膀打,用嘴啄着,于是,“拍!”的一声,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地从窠里滚出来了。他们躺在地上,气得不可开交。它们把头偏向一边,同时眨着朝上的那个眼睛——这就是它们生气的表示。 它们能够飞一点儿,又进一步练习了一阵子。最后,为了使它们今后在世界上碰头的时候可以彼此认得出来,它们一致同意到那时应该说:“叽!叽!”同时用左脚在地上扒三次。 那个仍然留在窠里的小麻雀,尽量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子,因为它现在成了这屋子的主人,不过它没有当家很久。在这天晚上,一股红色的火在窗玻璃里闪耀着,火焰从屋顶下燎出来,干草哗啦哗啦地烧起来,整个屋子都着火了,连这个小麻雀也在内。不过别的麻雀都逃出来,保住了性命。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又升起来的时候,一切东西显得非常新鲜,好像安静地睡了一觉似的。那个农舍什么也没有剩下了,只有几根烧焦的屋梁,靠着那根没有人管的烟囱。浓厚的烟从废墟升上来,不过外边的玫瑰花丛仍然很鲜艳,开得很茂盛,每一朵花,每一根枝条都映照在那平静的水里。 “咳,这座烧塌了的房子面前的玫瑰花开得多么美啊!”一位路过的人说。“这是一幅最美丽的小小画面,我要把它画下来!” 于是这人从衣袋里取出一本白纸本子,他拿起铅笔,因为他是一个画家。他画出这冒烟的废墟,烧焦的屋梁,倾斜的、几乎要坍下来的烟囱。不过最突出的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它的确非常美丽,这幅画完全是为它而画的。 这天的傍晚、原来在那儿出生的两个麻雀经过这儿。 “那房子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问。“那个窠到什么地方去了,叽!叽!什么都烧掉了,连我们那个强壮的老弟也被烧掉了!这就是它独占那个窠的结果,那些玫瑰花儿倒是安然地逃脱了——她们仍然立在那儿,满脸红润。她们当然不会为邻居的倒霉而难过的。我们不跟她们讲话。这地方真丑——这是我们的意见。”于是他们就飞走了。 当秋天来了的时候,有一天太阳照得非常灿烂,人们很可能以为这还是夏天。在一个公馆面前的一排大台阶下面有一个院子,它是干燥和清洁的。有一群鸽子在院子里散着步:黑色的,白色的和紫色的,他们都在太阳光里闪着光。年老的鸽子妈妈特别提高嗓子对它们的孩子说: “要成群地站着!要成群地站着!”——因为只有这样才显得更好看。 “那些在我们中间跳来跳去的灰色小东西是什么?”一只眼睛里显出红绿二色的老鸽子问。“灰色的小东西,灰色的小东西!”她说。 “他们是麻雀呀!——没有什么害处的动物。我们素来是以和善驰名的,所以我们还是让它们啄点我们的东西吃吧。他们不会跟我们讲话的,而且他们的脚扒得也蛮客气!” 是的,他们都会扒,他们会用左腿扒三下,不过他们还会说:“叽!”他们用这种办法可以认出他们是那个烧塌了的房子里一窠生出来的三只麻雀。 “这儿真叫人吃得痛快!”麻雀们说。 鸽子们只是跟自己的人在一起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而且只是谈论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你看到那个凸胸脯的鸽子吗?”一只麻雀对另一只麻雀说。“你看到她啄豌豆吃的那副样儿吗?她吃得太多了!而且老是挑最好的吃!咕噜!咕噜!你们看她的冠子秃得多厉害!你看这个可爱又可气的东西!咕噜!咕噜!” 它们的眼睛都红起来,射出气愤的光芒。 “站成群呀!站成群呀!灰色的小东西!灰色的小东西!咕噜,咕噜!咕噜!” 他们的嘴巴就是这么不停地啰嗦着;一千年以后,他们还会这么啰嗦。 麻雀们大吃了一通,它们也听了许多话。是的,它们甚至还“站成群”,不过这对他们是不相称的。他们都吃饱了,所以就离开了鸽子,彼此还发表了对于鸽子的意见,然后就跳到花园的栅栏下面去。当他们发现花园门是开着的时候,有一只就跳进门栏里去。他因为吃得非常饱,所以胆子也就大了。“叽叽!”他说,“我敢这样做!” “叽叽!”另一只说,”我也敢,而且还要超过你。”于是他就径直跳到人家的房间里去。 房间里没有人。第三只麻雀看到这情形,也飞进去,而且飞到顶里面去,同时说。 “要不就索性飞进去,要不就索性不进去!这是一个多么滑稽的‘人窠’!那上面挂的是什么东西?嗨,那是什么东西?” 麻雀看到自己面前有许多盛开的玫瑰,她们都倒映在水里,那烧焦了的屋梁斜倚着那随时都可以倒下来的烟囱。——乖乖,这是什么?它们怎么会跑到一个公馆里的房间里来了呢? 这三只麻雀想在烟囱和玫瑰花上飞过去,但是却碰到了一堵硬墙。这原来是一幅画,一幅美丽的巨画。它是画家根据他的速写完成的。 “叽叽!”这些麻雀说,“这没有什么!只不过看起来像真东西罢了。叽叽!这就是‘美’呀!你们能看出这是什么道理吗?我看不出什么道理!” 于是它们就飞走了,因为这时有几个人走进房间里来了。 许多岁月过去了。鸽子不知咕噜咕噜了多少次,且不提它们的啰嗦——这些脾气暴躁的东西!麻雀们在冬天挨过冻,在夏天里享受过舒服的日子。他们现在都订了婚,或者结了婚。他们都生了小宝宝。当然每一只麻雀总认为自己的孩子最漂亮,最聪明。这个孩子飞到东,那个孩子飞到西,当他们相遇的时候,便会一声“叽!”同时用左脚扒三下,彼此就认出来了。它们中间一只最老的麻雀现在是一个老姑娘,它既没有窠,也没有孩子。它非常想到一个大城市去看看,因此就飞到哥本哈根去。 那儿有一幢五光十色的大房子。它处在皇官和运河的近旁。河上有许多装载着苹果和陶器的船来往。房子的窗子都是下面宽,上面窄。麻雀朝里面看去,觉得每个房间像一朵郁金香,什么色彩和装饰都有,在这朵郁金香的中央有些雪白的人像,是用大理石雕的,但还有几座是用石膏塑的,不过在麻雀的眼中看来,它们都是一样的。屋顶上有一架铁车,上面还套着几匹铁马,由一个铁铸的胜利女神赶着。这原来是多瓦尔生博物馆。 “你看它是多么光彩,你看它是多么光彩!”麻雀老姑娘说。“这一定就是所谓‘美’了。叽叽!不过比孔雀要大一点!” 它还记得小时候它妈妈所知道的最美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它飞到院子里来。这儿也很美丽:墙上画着棕榈树和枝条;院子中央长着一个盛开的大玫瑰花丛——那开满了花朵的新鲜枝子在一个坟墓上面伸展开来。它飞进这花丛里去,因为里面有许多别的麻雀。“叽叽!”接着它用左脚扒了三下土——这种敬礼它在过去的岁月中不知作过多少次,但是谁也不懂得,因为大家一分手,就不一定每天都可以碰到。现在这种敬礼不过成了一种习惯罢了。但是今天却有两个老麻雀和一个小麻雀回答一声:“叽叽!”同时用左脚扒了三下土。 “啊!日安!日安!”它们是老窠里的两只老麻雀和这个家族的一只小麻雀。“我们居然在这儿会面了!”它们说。“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惜没有什么东西可吃。这就是‘美’呀!叽叽!” 许多人从两边的房间里走出来——那里面陈列着许多美丽的大理石像。他们走到坟墓旁边来。雕刻这些美丽的石像的那位艺术家就躺在这里。他们脸上现出欣悦的表情,站在多瓦尔生的墓旁。他们拾起落下的玫瑰花瓣,保存起来作为纪念。他们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有的来自强大的英国,有的来自德国和法国。他们之中有一位最美丽的太太摘下一朵玫瑰,藏在自己的怀里。 这些麻雀以为玫瑰花成了这地方的主人,以为这整个房子就是为玫瑰花而建筑的。它们觉得这未免有点做得太过份。不过人类既然这样重视玫瑰花,它们当然也不甘落后。“叽叽!”它们说,同时把尾巴在地上一扫,用一只眼睛对这些玫瑰花斜望一下。它们没有望多久马上就认出来了,这些花儿原来是他们的老邻居,事实上也没有错,这些玫瑰花的确是的。绘下这丛长在那间塌屋旁的玫瑰的画家,后来得到许可把玫瑰挖起来,送给这个博物馆的建筑师,因为比这更美丽的玫瑰花在任何地方都不容易找到,那位建筑师把这花栽在多瓦尔生的墓上。现在玫瑰在这儿开了。作为美的具体形象,它贡献出又红又香的花瓣,让人们带到遥远的国度里去,作为纪念。 “你们在这城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吗?”麻雀们问。 这些玫瑰花都点点头,认出了灰色的邻居们。她们看到麻雀,觉得非常高兴。 “活着和开着花,碰到旧时的朋友,每天看到和善的面孔——这是多么幸福啊!这儿每天都好像是一个节日!” “叽叽!”这些麻雀齐声说。“是的,她们的确是我们的老邻居,我们记得起她们在那个池塘旁边的原形。叽!她们真是发迹了!是的,有人一觉醒来就成了贵人。我们不懂,在她们那一大堆红颜色里有什么了不起的高贵的东西?咳,那上面就有一片枯萎的叶子——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 于是他们把这叶子啄了一下,弄得落下来了。不过玫瑰树倒反而变得更新鲜,更绿了。玫瑰花儿在多瓦尔生的墓上的太阳光中芬芳地开着。她们的美跟他不朽的名字永远联在一起。 (1847) 这篇故事最初收集在《新的童话》里。这里的“邻居们”不是人,而是麻雀和玫瑰花。它们之间有分歧,焦点是“美”。麻雀瞧不起玫瑰花,说:“玫瑰花只发出一点香气罢了。对于这类邻居我真感到腻烦了。”夜莺飞来对玫瑰花歌唱:“‘美’就像这个世界的太阳光一样,是永远不灭的。”“美”就是玫瑰花,但“美”的content还包括一颗善良的心。玫瑰花认为它们的邻居,那些还没有长好毛的麻雀“把小头伸出来,唱得那么温柔……都要算是我们的好邻居。”它们还希望这些小麻雀也能变成夜莺。后来麻雀的巢所在的那间农舍被火烧塌了,只有外面的玫瑰还在盛开。一位画家见到了,觉得在这个背景下的玫瑰花特别美,就把它画下来,后来又把它移植到世界知名的丹麦雕刻大师多瓦尔生(1768~1844)的墓前,“作为美的具体形象。”世界各地来的瞻仰者,摘下它又红又香的花瓣,“带到遥远的国度里去,作为纪念。”麻雀偶然飞来,发现这就是他们的老邻居,不禁轻蔑地说“我们不懂,在它们那一大堆红颜色里有什么了不起的高贵的东西?咳,那上面就有一片枯萎的叶子——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它们又挑剔,“把这叶子啄了一下,弄得落下来了。不过玫瑰树倒反而变得更新鲜,更绿了。”真正的美的东西,不是奚落可以抹煞掉的。“它们的美跟他(多瓦尔生)不朽的名字永远联在一起。”这里玫瑰花象征安徒生自己,麻雀自然是奚落他的“哥儿们”——那些相互吹捧、自负的、昙花一现的“作家们”。
3、癞蛤蟆:
水井很深,因此绳子也就很长。当人们要把装满了水的汲水桶拉到井边上的时候,滑轮几乎连转动的余地都没有了。井水不论是怎样清澈,太阳总是没有办法照进去的。不过凡是太阳光可以射到的地方,就有绿色的植物从石缝之间生长出来。 这儿住着一个癞蛤蟆的家族。他们是外来的移民。事实上他们是跟老癞蛤蟆妈妈倒栽葱跳进来的。她现在还活着。那些早就住在这儿和现在正在水里游着的青蛙,都承认与他们有亲族关系,同时也把他们称为“井客”。这些客人愿意在这儿住下来。他们把潮湿的石块叫作干地;他们就在这上面舒服地生活下去。 青蛙妈妈曾经旅行过一次。当汲水桶被拉上来的时候,她就在里面。不过她觉得阳光太厉害,刺痛了她的眼睛。很幸运,她马上就跳出了水桶,噗通一声就跳进井水里去了。她腰痛了整整三天,不能动弹。关于上面的世界,她没有多少意见可以发表,不过她知道,所有别的青蛙也全知道——水井并不就是整个世界。癞蛤蟆妈妈大概可以谈出一点道理来;不过当别人问起她的时候,她从来不回答,因此别人也就不再问了。 “她是又笨又丑,又胖又讨厌!”小青蛙们齐声说。“她的一些孩子们也同样丑。” “也许是这样,”癞蛤蟆妈妈说。“不过在他们之中有一个头上镶着一颗宝石——如果不是镶在我的头上的话!” 青蛙们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同时把眼睛睁得斗大。当然他们是不愿听这样的话的,因此就对她做了一个鬼脸,跳到井底去。不过那些小癞蛤蟆们特别伸伸后腿,表示骄傲。他们都以为自己有那颗宝石,因此把头昂着,动也不敢动一下。不过后来大家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感到骄傲,宝石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 “是一种漂亮和昂贵的东西,”癞蛤蟆妈妈说,“我简直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使你戴起来感到非常得意、使别人看起来非常嫉妒的东西。但是请你们不要问吧,我是不会回答的。” “是的,我不会有这颗宝石,”最小的那个癞蛤蟆说。他是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小玩艺儿。“我为什么要有这样了不起的东西呢?如果它引起别人烦恼,那么我也不会感到得意的!不,我只希望将来有机会跑到井边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一定是非常好玩的!” “你最好待在原来的地方不要动!”老癞蛤蟆说。“这是你根生土长的地方,这儿你什么都熟悉。当心那个汲水桶啦!它可能把你压碎。即使你安全地跑进里面去,你也可能跌出来的。我跌过一交,连四肢和肚子里的卵都没有受到损伤,但不是每个癞蛤蟆都能像我这样幸运呀。” “呱!”小癞蛤蟆说。这跟我们人类说一声“哎呀”差不多。 他非常想跑到井边去看看;他渴望瞧瞧上面的绿东西。第二天早晨,当盛满了水的汲水桶正在被拉上来.在小癞蛤蟆坐着的石头旁偶尔停一下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就抖了一下,跳到这个满满的桶里,一直沉到水底,水被拉上来了,他也被倒出来了。 “呸,真倒霉!”看到他的那个人说。“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个最丑的东西!” 他用木拖鞋踢了它一脚。癞蛤蟆几乎要成了残废,不过他总算是滚进一丛很高的荨麻里去了。他把周围的麻梗子看了又看,还朝上面望了一眼。太阳光射在叶子上;叶子全都是透明的。这对于他说来,简直是像我们人走进了一个大森林里去一样,太阳从青枝绿叶之间透进来。 “这儿比在井里漂亮得多了!叫我在这儿住一生也是乐意的!”小癞蛤蟆说。他在这儿呆了一点钟,呆了两点钟!“我倒很想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我既然跑了这么远的路,那么当然可以再跑远一点!”于是他就尽快地朝外面爬。他爬到大路上来了。当他正在横爬过去的时候,太阳在照着,灰尘在路上飞扬。 “人们在这儿可算是真正到干地上来了,”癞蛤蟆说。“我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幸运儿;这太使我舒服了!” 他现在来到了一条水沟旁边。这儿长着毋忘我花和绣线菊;紧挨着还有一道山楂和接骨木形成的篱笆,上面悬挂着许多白色的旋花。人们可以在这儿看到许多不同的色彩。这儿还有一只蝴蝶在飞舞。癞蛤蟆以为它是一朵花,为了要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才从枝子上飞走——这当然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假如我能像它这样自由自在地来往,”癞蛤蟆说。“呱!哎呀,那该是多么痛快啊!” 他在沟里呆了八天八夜,什么食物也不缺少。到了第九天,他想:“再向前走吧!”但是他还能找到什么比这更美丽的东西呢?他可能找到一只小癞蛤蟆和几只青蛙。昨天晚上,风里有一种声音,好像是说附近住着一些“亲族”似的。 “活着真愉快!从井里跳出来,躺在荨麻里,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爬,在湿润的沟里休息!但是再向前走!我们得找一些青蛙和一只小癞蛤蟆。没有他们是活不下去的;光有大自然是不够的!” 于是他又开始乱跑起来。 他来到田野里的一个长满了灯心草的小池旁边边。接着他就走进去。 “这地方对你说来是太潮湿了,是不是?”青蛙们说。“不过我们非常欢迎你!——请问你是一个先生还是一个太太?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欢迎你就得了!” 这天晚上,他被请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一个家庭音乐会:满腔的热忱和微弱的歌声。我们都熟悉这一套。会上没有什么点心吃,但是水可以随便喝——假如你高兴的话,你可以把一池的水都喝光。 “现在我还得向前走!”小癞蛤蟆说。他老是在追求更好的东西。 他看到又大又明亮的星星在眨着眼睛,他看到新月在射出光辉。他看到太阳升起来——越升越高。” “我还在井里,不过在一个较大的井里罢了。我必须爬得更高一点。我有一种不安和渴望的心情!” 当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看到又大又圆的月亮的时候,他想,“不知道这是不是上面放下来的一个汲水桶?我不知道能不能跳进去,爬得更高一点?难道太阳不是一个大汲水桶吗?它是多么大,多么亮啊!它可以把我们统统都装进去!我一定要抓住机会!啊,我的脑袋里是多么亮啊!我不相信宝石能够发出比这还亮的光来!但是我并没有宝石,我也不一定要为这而感到伤心。不,更高地爬进快乐和光明中去吧!我有把握,可是我也害怕——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但是我非办不可!前进吧!向大路上前进吧!” 于是他就前进了——像一个爬行动物能够前进的那个样儿前进。他来到一条两旁有人居住的大路上。这儿有花园,也有菜园。他在一个菜园旁边休息一下。 “该是有多少不同的动物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东西!这个世界是多么大,多么幸福啊!不过你也得走过去亲自看看,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呀!”因此他就跳进菜园里去。 “这儿是多么绿啊!多么美丽啊!” “这些东西我早就知道!”白菜叶上的毛虫说。“我的这片叶子在这儿要算最大!它盖住了半个世界,不过没有这半个世界我也可以活下去。” “咕!咕!”有一个声音说。接着就有一些母鸡进来了。她们在莱园里蹒跚地走着。 走在最前面的那只母鸡是远视眼。她一眼就瞧见了那片皱菜叶上的毛虫。她啄了一口,弄得它滚到地上来,卷做一团。母鸡先用一只眼睛瞧了它一下,接着又用另一只眼睛瞧了它一下,因为她猜不透,它这样卷一下究竟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它这样做决不是出于什么好意!”母鸡想。于是它抬起头来又啄了一下。癞蛤蟆吓了一大跳,无意之中爬到鸡面前去了。 “它居然还有援军!”母鸡说。“瞧这个爬行的东西!”母鸡转身就走。“我不在乎这一小口绿色的食物;这只会弄得我的喉咙发痒!” 别的鸡也同意她的看法,因此大家就走开了。 “我卷动一下就逃脱了!”毛虫说。“可见镇定自若是必要的。不过最困难的事情还在后面——怎样回到白菜叶上去。那在什么地方呢?” 小癞蛤蟆走过来,表示同情。他很高兴,他能用它丑陋的外貌把母鸡吓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毛虫问。“事实上是我自己逃开她的,你的样子的确难看!让我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吧!我现在已经可以闻到白菜的气味了!我现在已经走到我的菜叶上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自己的家好。我得爬上去!” “是的,爬上去!”小癞蛤蟆说,“爬上去!它的想法跟我一样。不过它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这大概是因为它吓了一跳的缘故。我们大家都要向上爬!” 因此他就尽量地抬头朝上面看。 鹳鸟正坐在农家屋顶上的窝里。他叽哩咕嘻地讲些什么东西,鹳鸟妈妈也在叽哩咕嘻地讲些什么东西。 “他们住得多高啊!”癞蛤蟆想。“我希望也能爬得那么高!” 农舍里住着两个年轻的学生。一个是诗人,另一个是博物学家。一个歌颂和欢乐地描述上帝所创造的一切以及他自己心中的感受;他用简单、明了、丰富、和谐的诗句把这一切都唱出来。另一个找来一些东西,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要把它们分析一下。他把我们上帝创造出来的东西当作数学,一会儿减,一会儿乘。他要知道事物的里里外外,找出其中的道理。他懂得全部的奥妙,他欢乐地、聪明地谈论着它。他们两人都是善良、快乐的人。 “那儿坐着一个完整的癞蛤蟆标本,”博物学家说。“我要把它放在酒精里保存起来。” “你已经有了两个呀!”诗人说。“你让他安静地坐着,享受生活吧!” “不过他是丑得那么可爱!”博物学家说。 “是的,如果你能在他头上找得出一颗宝石来!”诗人说,“那么我都要帮助你把它剖开。” “宝石!”博物学家说。“你倒是一个博物学专家呢!” “民间不是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说最丑的动物癞蛤蟆头上藏着一颗最贵重的宝石么?人不也是一样么?伊索和苏格拉底不都是有一颗宝石么?”——癞蛤蟆没有再听下去,他们的话它连一半都听不懂。这两位朋友继续谈下去,癞蛤蟆逃开了,也就没有被泡到酒精里。 “他们也在谈论着宝石!”癞蛤蟆说。“我身上没有这东西——真是幸事!不然的话,我可要倒霉了。” 农舍的屋顶上又有叽哩咕噜的声音。原来是鹳鸟爸爸在对他家里的人训话。他们都侧着脑袋望着菜园里的这两个年轻人。 “人是一种最自命不凡的动物!”鹳鸟说。“你们听他们讲话的这副神气!他们连一个像样的‘嘎嘎’声都发不出来,而却以为自己讲话的本领和语言非常了不起。他们的语言倒是世界上少有的:我们每次走完一天路程,语言就变了。这个人听不懂那个人的话。但我们的语言在全世界都通行——在丹麦跟在埃及一样容易懂。而且人还不会飞呢!他们发明一种东西来帮助他们旅行——把这叫做‘铁路’。不过他们常常在铁路上跌断脖子。我一想起这事情就不禁连嘴都要哆嗦起来。世界没有人也可以存在下去。我们没有他们也可以活下去!我们只要有青蛙和蚯蚓就得了!” “这是一篇了不起的演说!”小癞蛤蟆想。“他么个多么伟大的人.他坐得多么高——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坐得这样高!他游得才好呢!”当鹳鸟展开翅膀,在空中飞过去的时候,癞蛤蟆就大叫了一声。 鹳鸟妈妈在窝里谈话。她谈着关于埃及、尼罗河的水和外国的美妙的泥巴。小癞蛤蟆觉得这是非常新奇和有趣的故事。 “我也得到埃及去,”他说,“只要鹳鸟或者他的一个孩子愿意带我去的话。将来这小家伙结婚的时候,我将送给他一点什么东西。是的,我一定会到埃及去的,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和希求,比头上有一颗宝石要好得多。” 他正是有这样一颗宝石,叫做:永恒的渴望和希求;向上——不断地向上。这颗宝石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光来——发出快乐和渴望的光。 正在这时候,鹳鸟飞来了。它看到草里的这只癞蛤蟆。它扑下来,使劲地啄住这只癞蛤蟆。嘴衔得很紧,风呼啸而过。这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感受,但癞蛤蟆却在向上飞,而且他知道是在向埃及飞。因此他的眼睛在发着光,好像里面有火星迸出来似的:“呱!哎呀!” 他的躯体死了;癞蛤蟆被掐死了。但是他的眼睛里迸出的火花变成了什么呢? 太阳光把他吸收去了。太阳带走了癞蛤蟆头上的那颗宝石。但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不必去问那位博物学家。你最好去问那位诗人。他可以把这故事当做一个童话告诉你。这童话里面还有那条毛虫,也有鹳鸟这一家人。想想看吧,毛虫变了形,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鹳鸟家庭飞过高山和大海,到辽远的非洲去。但是它们仍然能够找到最短的捷径,飞回到丹麦来——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屋顶上来。是的,这几乎是太像一个童话了,但这是真的!你不妨问问博物学家吧。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因为你曾经看到过全部的经过。 不过怎样才可以看到癞蛤蟆头上的宝石呢? 你到太阳里去找吧。你可以瞧瞧它,假如你能够的话!太阳光是很强的。我们的眼睛还没有能力正视上帝创造的一切光辉,但是有一天我们会有这种能力的。那时这个童话将会非常精彩,因为我们自己也将会成为这个童话的一部分。 (1866) 这篇故事首先发表在《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2卷第4部。故事中有许多动物出场——它们都是为生存而生存,安于现状,不时吹吹牛;但真正的主人公是那只最丑的小癞蛤蟆。它还有点大来头上就有一志,有点较高的趣味。它不像别的丑蛤蟆那样,一生下来头上就有颗“宝石”,但是它心里有颗宝石,“永恒的渴望和希求;向上--不断地向上。这颗宝石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光来--发出快乐和渴望的光。”小癞蛤蟆倒是最后达到了“向上”的愿望:鹳鸟啄住了它,嘴衔得很紧,向埃及飞去。但它还是不免被掐死,可是“他眼睛在发着光”,“太阳光把它吸收去了。”他的灵魂不灭。 关于这篇故事的起因,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这是我1866年夏天在葡萄牙塞杜巴尔旅行时写的。那里有一口深井,人们用悬在轱辘上的一个瓦罐把水汲上来,然后倒进水槽里流到菜地上浇地。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非常丑的癞蛤蟆向我爬来。我仔细地观察了它一下,发现它的眼睛非常聪明。很快一个童话的情节就浮现在我的脑中了。后来我在丹麦重写了这个故事,加进了一些丹麦大自然和环境的气氛。”事实上安徒生是于1866年6月26日在葡萄牙开始动笔,于1866年10月23日在丹麦霍尔斯坦堡城堡完成它的。
4、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从前有一位权力很大的皇后。她的花园里种植着每季最美丽的、从世界各国移来的花。但是她特别喜爱玫瑰花,因此她有各种各色的玫瑰花:从那长着能发出苹果香味的绿叶的野玫瑰,一直到最可爱的、普罗旺斯①的玫瑰,样样都有。它们爬上宫殿的墙壁,攀着圆柱和窗架,伸进走廊,一直长到所有大殿的天花板上去。这些玫瑰有不同的香味,形状和色彩。 但是这些大殿里充满了忧虑和悲哀。皇后睡在病床上起不来,御医宣称她的生命没有希望。 “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救她,”御医之中一位最聪明的人说。“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花。这朵花要在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以前就送到她面前来。那么她就不会死掉。” 各地的年轻人和老年人送来许多玫瑰花——所有的花园里开着的最美丽的玫瑰花。然而这却不是那种能治病的玫瑰花。那应该是在爱情的花园里摘下来的一朵花;但是哪朵玫瑰真正表示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呢? 诗人们歌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一朵。消息传遍全国,传到每一颗充满了爱情的心里,传给每一种年龄和从事每种职业的人。 “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出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指不出盛开着这朵花的那块地方。这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的玫瑰花,也不是瓦尔堡②坟上的玫瑰花,虽然这些玫瑰在诗歌和传说中永远是芬芳的。这也不是从文克里得③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上开出的那些玫瑰花——从一个为祖国而死去的英雄的心里所流出的血中开出的玫瑰花,虽然什么样的死也没有这种死可爱,什么样的花也没有他所流出的血那样红。这也不是人们在静寂的房间里,花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宝贵的生命所培养出的那朵奇异之花——科学的奇花。” “我知道这朵花开在什么地方,”一个幸福的母亲说。她带着她的娇嫩的孩子走到这位皇后的床边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那朵表示最高尚和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是从我甜蜜的孩子的鲜艳的脸上开出来的。这时他睡足了觉,睁开他的眼睛,对我发出充满了爱情的微笑!” “这朵玫瑰是够美的,不过还有一朵比这更美,”聪明人说。 “是的,比这更要美得多,”另一个女人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朵,再没有任何一朵开得比这更高尚、更神圣的花,不过它像庚申玫瑰的花瓣,白得没有血色。我看到它在皇后的脸上开出来。她取下了她的皇冠,她在悲哀的长夜里抱着她的病孩子哭泣,吻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像一个母亲在苦痛的时刻那样祈求。” “悲哀中的白玫瑰是神圣的,具有神奇的力量;但是它不是我们所寻找的那朵玫瑰花。” “不是的,我只是在上帝的祭坛上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那朵玫瑰花,”虔诚的老主教说。“我看到它像一个安琪儿的面孔似的射出光彩。年轻的姑娘走到圣餐的桌子面前,重复她们在受洗时听作出的诺言,于是玫瑰花开了——她们的鲜嫩的脸上开出淡白色的玫瑰花。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那儿。她的灵魂充满了纯洁的爱,她抬头望着上帝——这是一个最纯洁和最高尚的爱的表情。” “愿上帝祝福她!”聪明人说。“不过你们谁也没有对我说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 这时有一个孩子——皇后的小儿子——走进房间里来了。他的眼睛里和他的脸上全是泪珠。他捧着一本打开的厚书。这书是用天鹅绒装订的,上面还有银质的大扣子。 “妈妈!”小家伙说,“啊,请听我念吧!” 于是这孩子在床边坐下来,念着书中关于他的事情——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更伟大!”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 “我看到它了!”她说,“看到了这朵玫瑰花——这朵地上最美丽的玫瑰花——的人,永远不会死亡!” ①普罗旺斯(Provence)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这儿的天气温和,各种各色的花草很多。 ②瓦尔堡(Valborg)是八世纪在德国传道的一个修女,在传说中被神化成为“圣者”,她在传说中是保护人民反对魔术侵害的神仙。 ③文克里得(ArnoldVonWinkelried)是瑞士的一个爱国志士。1386年瑞士在山巴赫(sempach)战胜英国时,据说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把好几个敌人的长矛抱在一起,使它们刺进自己的胸口里而失去作用。这样他就造成一个缺口,使瑞士军队可以在他身上踩过去,攻击敌人的阵地。 (1852) 这篇故事于1852年发表在《丹麦大众历书》上。在旧时的丹麦,“历书”就像中国过去用的“皇历”一样,每家都有一本,作为日常生活参考之用;所不同的是,丹麦的“历书”中总载有一篇故事,如《卖火柴的小女孩》和《她是一个废物》,就是首发在“大众历书”上的。他利用这种群众性强的出版物发表这类作品,其用意是很明显的。在安徒生的想象中,耶稣是一个献出自己生命从苦难中拯救人民的人——因为在当时他在现实生活中还找不到这样的人,所以他说在恶人把他钉在十字架的那一堆血泊中所开出的玫瑰,才是世界上最美的花。“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实际上他是通过这个象征性的故事来歌颂勇于为人民解除苦难而作出牺牲的人。这里的耶稣不宜与宗教迷信混为一谈。
5、树精:
我们旅行去,去看巴黎的展览会。 我们现在就到了!这是一次飞快的旅行,但是并非凭借什么魔力而完成的。我们是凭着蒸汽的力量,乘船或坐火车去的。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童话的时代。 我们现在是在巴黎的中心,在一个大旅馆里面。整个的楼梯上都装饰着花朵;所有的梯级上都铺满了柔软的地毯。 我们的房间是很舒服的;阳台的门是朝着一个宽大的广场开着的。春天就住在那上面。它是和我们乘车子同时到来的。它的外表是一株年轻的大栗树,长满了新出的嫩叶子。它的春天的新装是多么美丽啊!它穿得比广场上任何其他的树都漂亮!这些树中有一棵已经不能算是有生命的树了,它直直地倒在地上,连根都拔起来了。在它过去立着的那块地方,这棵新的粟树将会被裁进去,生长起来。 到目前为止,它还是立在一辆沉重的车子里。是这辆车子今天从许多里以外的乡下把它运进巴黎来的。在这以前,有好几年,它一直是立在一棵大栎树旁边。一位和善的老牧师常常坐在这棵栎树下,讲故事给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听。这棵年轻的栗树也跟着他们一起听。住在它里面的树精那时也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她还记得这树儿童时代的情景。那时它很小,还没有草叶或凤尾草那么高。这些草类可以说是大得不可再大了,但是栗树却在不断地生长,每年总要增大一点。它吸收空气和太阳光,喝着露水和雨点,被大风摇撼和吹打,这是它的教育的一部分。 村精喜欢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太阳光和鸟儿的歌声。不过她最喜欢听人类的声音。她懂得人类的语言,也同样懂得动物的语言。 蝴蝶啦、蜻蜓啦、苍蝇啦——的确,所有能飞的东西都来拜访她。他们到一起就聊天。他们谈论着关于乡村、葡萄园、树林和带花园的皇宫——宫里还有一个大花园——这类的事情。皇宫的花园之中还有溪流和水坝。水里也住得有生物,而且这些生物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在水里从这里飞到那里。它们都是有知识、有思想的生物,但是它们不说话,因为它们非常聪明。 曾经钻进水里去过的燕子谈论着美丽的金鱼、肥胖的鲫鱼、粗大的鲈鱼和长得有青苔的老鲤鱼。它把它们描写得非常生动,但是它说:“最好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不过树精怎样能看到这些生物呢?她能看到美丽的风景和忙碌的人间活动——她也只能满足于这些东西了。这是很美丽的事情。不过最美丽的事情还是听那位老牧师在株树下谈论法兰西和许多男人和女人的伟大事迹——这些人的名字,任何时代的人一提起来就要表示钦慕。 树精听着关于牧羊女贞德①的事情和关于夏洛·哥戴②的事情。她听着关于远古时代的事情——从亨利四世和拿破仑一世,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天才和伟大的事迹。她听着许多在人民心里引起共鸣的名字。法兰西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国家,是一块抚育着自由精神的理智的土地。! ①贞德(Jeanned'Arc,1412~1413)是法国女英雄,曾领导法国人对英国抗战,后来被英国人当做巫婆烧死了。 ②夏洛·哥戴(CharlotteCorday,1768~1793)是法国大革命时一个女战士,在法国大革命中谋杀了当时的著名政治家、记者马拉。 村里的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树精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像别的孩子一样,也是一个小学生。凡是她所听到的东西,她都能在那些移动着的浮云中看出具体的形象。 白云朵朵的天空就是她的画册。 她觉得住在美丽的法国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她也觉得鸟儿和各种能飞的动物都比她幸运得多。甚至苍蝇都能向周围看得很远,比一个树精的眼界要大得多。 法国是那么广阔和可爱,但是她只能看到它的一个片段。这个国家是一个世界,有葡萄园、树林和大城市。在这些东西之中,巴黎要算是最美丽,最伟大的了。鸟儿可以飞进它里面去,但是她却不能。 这些乡下孩子中有一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非常穷苦,但是她的样子却非常可爱。她不是在笑,就是在唱歌;她喜欢用红花编成花环戴在她的黑发上。 “不要到巴黎去吧!”老牧师说。“可怜的孩子,如果你去,你就会毁灭!” 但是她却去了。 树精常常想念着她。的确,她们俩对这个伟大的城市有同样的向往和渴望。 春天来了;接着就是夏天、秋天和冬天。两年过去了。 树精所住的这棵树第一次开出了栗花,鸟儿在美丽的阳光中喃喃地歌颂这件事情。这时路上有一辆漂亮的马车开过来了。车里坐着一位华贵的太太。她亲自赶着那几匹美丽的快马,一个俊秀的小马车夫坐在她的后面。树精认出了她,那个老牧师也认出了她。牧师摇摇头,惋惜地说: “你到那儿去!那会带给你损害呀!可怜的玛莉啊!” “她可怜吗?”树精想。“不,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改变啊!她打扮得像一位公爵夫人!这是因为她到了一个迷人的城市才改变得这样。啊,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到那豪华富贵的环境中去!当我在夜里向我所知道的这个城市所在的方向望去的时候,我只见它射出光来,把天空的云块都照亮了。” 是的,每天黄昏,每天夜里,树精都向那个方向望。她看见一层充满了光的薄雾,浮在地平线上。但是在月明之夜她就看不见它了;她看不见显示着这城的形象和历史的那些浮云。 孩子喜欢自己的画册;树精喜欢自己的云世界——她的思想之书。 没有云块的、酷热的夏日的天空,对她说来,等于是一本没有字的书。现在一连有好几天她只看到这样的天空。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连串闷人的日子,没有一点风。 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好像是昏睡过去了一样,都垂下了;人也是这样。后来云块出现了,而且它出现的地方恰恰是夜间光彩的雾气所笼罩着的地方:这是巴黎。 云块升起来了,形成一整串连绵的山脉。它们在空中,在大地上飞驰,树精一眼都望不着边际。 云块凝结成为紫色的庞大石块,一层一层地叠在高空中。闪电从它们中间射出来。“这是上帝的仆人,”老牧师说。接着一道蓝色的。耀眼的光——一道像太阳似的光——出现了。它射穿石块;于是闪电打下来,把这株可敬的老株树连根劈成两半。它的顶裂开了,它的躯干裂开了;它倒下来,伏在地上,好像是它想要拥抱光的使者似的。 一个王子诞生时向天空和全国所放的炮声,怎样也赶不上这株老株树死亡时的雷轰。雨水在向下流;一阵清新的和风在吹。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处处都笼罩着礼拜日一样的宁静气氛。村里的人在这株倒下的老株树周围聚集起来。那位可尊敬的老牧师说了几句赞美它的话;一位画家把这株树绘下来。留作最后的纪念。 “一切都过去了!”树精说,“像那些云块一样过去了,再也不回来!” 老牧师不再来了,学校的屋顶塌下来了,老师的坐位也没有了,孩子们也不再来了。但是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春天也来了。在这些变换的季节中,树精遥遥地向远方望——在那远方,巴黎每夜像一层放光的薄雾似的,在地平线上出现。火车头一架接着一架、车厢一串接着一串,时时刻刻地从巴黎开出来,发出隆隆的吼声。火车在晚间和半夜开行,在早晨和白天开行。世界各国来的人,有的钻进车厢里去,有的从车厢里走出来。一件世界的奇观把他们吸引到巴黎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观呢? “一朵艺术和工业的美丽之花,”人们说,“在马尔斯广场的荒土上开出来了。它是一朵庞大的向日葵。它的每片花瓣都使我们学习到关于地理和统计的知识,了解到各行师傅的技术,把我们提高到艺术和诗的境地,使我们认识到各个国家的面积和伟大。” “这是一朵童话之花,”另外有些人说,“一朵多彩的荷花。它把它在初春冒出的绿叶铺在沙土上,像一块天鹅绒的地毯。它在夏天表现出它的一切美丽。秋天的风暴把它连根带叶全部都扫走了。” 军事学校面前是一片和平时的战争演习场。这一片土地没有长草和粮食。它是从非洲沙漠里割下来的一块沙洲。在那个沙漠上,莫甘娜仙女①常常显示出她的奇异的楼阁和悬空的花园。现在这块马尔斯广场显得更美丽,更奇异,因为人类的天才把幻景变成了真实。 “现在正在建筑的是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宫②,”人们说。“每过一天,每过一点钟,它就显露出更多和更美丽的光彩。” 大理石和各种色彩把那些无穷尽的大厅装饰得非常漂亮。“没有血液”的巨人在那巨大的“机器馆”里动着它的钢铁的四肢。钢铁制成的、石头雕成的和手工织成的艺术品说明了在世界各个国家所搏动着的精神生活。画廊、美丽的花朵、手艺人在他们的工作室里用智慧和双手所创造出来的东西,现在全都在这儿陈列出来了。古代宫殿和沼泽地的遗物现在也在这儿展览出来了。 这个庞大的、丰富多彩的展览,不得不复制成为模型,压缩到玩具那么大小,好使人们能够看到和了解它的全貌。 马尔斯广场上,像个巨大的圣诞餐桌一样,就是这个工业和艺术的阿拉丁之宫。宫的周围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国的展品:每个民族都能在这儿找到一件令他们想起他们的国家的东西。 这儿有埃及的皇宫,这儿有沙漠的旅行商队。这儿有从太阳的国度来的,骑着骆驼走过的贝杜因人③,这儿有养着草原上美丽烈马的俄国马厩。挂着丹麦国旗的、丹麦农民的茅屋,跟瑞典达拉尔的古斯达夫·瓦萨时代④的精巧的木雕房子,并排站在一起。美国的木房子、英国的村屋、法国的亭子。清真寺、教堂和戏院都很艺术地在一起陈列了出来。在它们中间有清新的绿草地、清澈的溪流、开着花朵的灌木丛、珍奇的树和玻璃房子——你在这里面可以想象你是在热带的树林中。整片整片的玫瑰花畦像是从大马士革运来的,在屋顶下盛开着的花朵,多么美的色彩!多么芬芳的香气!人工造的钟乳石岩洞里面有淡水湖和咸水湖;它们代表鱼的世界。人们现在是站在海底,在鱼和珊瑚虫的中间。 ①据传说,这个仙女的空中楼阁,就是我们肉眼所见的海市蜃楼。 ②阿拉丁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人物。他有一个神灯,他只须把它擦一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东西,因此他所住的宫殿非常豪华。 ③这是位于亚洲和非洲之间的一个游牧民族。 ④古斯达夫·瓦萨(GustavVasa)是瑞典瓦萨王朝(1521~1720)的创始人。达拉尔是瑞典西部的一个地区。这里的人民支持古斯达夫·瓦萨建立这个王朝。 人们说,这一切东西现在马尔斯广场都有了,都陈列出来了。整群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小马车里,都在这个丰盛的餐桌上移动,像一大堆忙碌的蚂蚁一样。一般人的腿子是无法支持这种疲劳的参观的。 参观者从大清早一直到深夜都在不停地到来。装满了客人的轮船,一艘接着一艘地在塞纳河上开过去。车子的数目在不断地增加,步行和骑马的人也在不断地增加。公共马车和电车上都挤满了人。这些人群都向同一个目的地汇聚:巴黎展览会!所有的入口都悬着法国的国旗,展览馆的周围则飘扬着其他国家的国旗。“机器馆”发出隆隆的响声;塔上的钟声奏起和谐的音乐。教堂里有风琴在响;东方的咖啡馆飘出混杂着音乐的粗嘎的歌声。这简直像一个巴别人的王国,一种巴别人的语言①,一种世界的奇观。 ①古代的巴别人想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上帝为了要阻止他们做这件事就使他们的语言混杂起来,使他们无法彼此了解,因而无从协力做完这件工作。“巴别人的语言”形容语言的混杂。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第四至九节。 一切的确是这个样子——关于展览会的报道是这样说的。谁没有听过这些报道呢?所有这儿一切关于这个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迹”的议论,树精都听到过。 “你们这些鸟儿啊,飞吧!飞到那儿去看看,然后再回来告诉我吧!”这是树精的祈求。 这种向往扩大成为一个希望——成为生活的一个中心思想。于是在一个静寂的夜里,当满月正在照着的时候,她看到一颗火星从月亮上落下来了。这火星像一颗流星似地发着亮。这时有一个庄严、光芒四射的人形在这树前出现——树枝全在动摇,好像有一阵狂风吹来似的。这人形用一种柔和而强有力的调子,像唤醒人的生命的、催人受审的末日号角一样,对她说: “你将到那个迷人的城市里去,你将在那儿生根,你将会接触到那儿潺潺的流水、空气和阳光,但是你的生命将会缩短。你在这儿旷野中所能享受到的一连串的岁月,将会缩为短短的几个季节。可怜的树精啊,这将会是你的灭亡!你的向往将会不断地增大,你的渴望将会一天一天地变得强烈!这棵树将会成为你的一个监牢。你将会离开你的住处,你将会改变你的性格,你将会飞走,跟人类混在一起。那时你的寿命将会缩短,缩短得只有蜉蝣的半生那么长——只能活一夜。你的生命的火焰将会熄灭,这树的叶子将会凋零和被吹走,永远再也不回来。” 声音在空中这样响着,引起回音。于是这道强光就消逝了;但是树精的向往和渴望却没有消逝。她在狂热的期盼中颤抖着: “我要到这个世界的名城里去!”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的生命开始了。它像密集的云块;谁也不知道它会飘向什么地方去。” 在一个灰色的早晨,当月亮发白、云块变红的时候,她的愿望实现的时刻到来了。诺言现在成为了事实。 许多人带着铲子和杠子来了。他们在这树的周围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于是一辆马拉的车子开过来了。这树连根带土被抬起来,还包上一块芦席,使它的根能够保持温暖。接着,它就被牢牢地系在车上。它要旅行到巴黎去,在这个法国的首都,世界的名城里长大。 在车子最初开动的一瞬间,这棵栗树的枝叶都颤抖起来。树精在幸福的期待中也颤抖起来。 “去了!去了!”每一次脉搏都发出这样一个声音。“去了!去了!”这是一个震荡、颤抖的回响。树精忘记了对她的故乡、摇动的草儿和天真的雏菊告别。这些东西一直把她看作是我们上帝花园里的一位贵妇人——一位扮作牧羊女下乡的公主。 栗树坐在车子上,用它的枝子点头表示“再会”和“去了”的意思。树精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是梦想着将要在她眼前展开的那些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没有任何充满了天真幸福感的孩子的心,没有任何充满了热情的灵魂,会像她动身到巴黎去时那样,是那么地思绪万端。 “再会!”成为“去了!去了!” 车轮在不停地转动着;距离缩短了,落在后面。景色在变幻,像云块在变幻一样。新的葡萄园、树林、村庄、别墅和花园跃人视线,又消逝了。栗树在向前进,树精也在向前进。火车彼此在旁经过或彼此对开。火车头吐出一层烟云。烟云变成种种的形象,好像是巴黎的缩影——火车离开了的和树精正在奔赴的巴黎。 她周围的一切知道、同时也必须懂得,她的旅行的目的地。她觉得,她所经过的每一棵树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时恳求她说;“把我带去吧!把我带去吧!”每一株树里面也住着一位怀着渴望心情的树精。 真是变幻莫测!真是急驶如飞!房子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般,越冒越多,越聚越密。烟囱一个接着一个,一排接着一排,罗列在屋顶上,像许多花盆一样。由一码多长的字母所组成的字,绘在墙上的图画,从墙脚一直伸到屋檐,射出光彩。 “巴黎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我什么时候才算是到了巴黎呢?”树精问着自己。 人越来越多了,闹声和噪音也扩大了。车子后面跟着车子,骑马的人后面跟着步行的人。前后左右全是店铺、音乐、歌声、叫声和讲话声。 坐在树里的树精现在来到了巴黎的中心。这辆沉重的大马车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上种满了树。它的周围全是些高房子,而且每个窗子都有一个阳台。阳台上的人望着这棵新鲜年轻的栗树;它现在被运来,而且要栽在这里,来代替那棵连根拔起的、现在倒在地上的老树。广场上的人们,带着微笑和愉快的心情,静静地望着这代表春天的绿色。那些刚刚冒芽的老树,摇动着它们的枝叶,对它致敬:“欢迎!欢迎!”喷泉向空中射着水,水又哗啦哗啦地落到它宽广的池里。它现在叫风儿把它的水点吹到这新来的树上,作为一种欢迎的表示。 树精感觉到,她的这株树已经从车子上被抬下来了,而且被栽在它未来的位置上。树根被埋在地里,上面还盖了一层草土。开着花的灌木也像这株树一样被栽下来了;四周还安放了许多盆花。这么着,广场的中央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那株被煤烟、炊烟和城里一切足以致命的气味所杀死了的、连根拔起的老树,现在被装在马车上拖走了。民众在旁边观看;小孩子和老年人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着新栽的树上的绿叶。至于我们讲这个故事的人呢,我们站在阳台上,俯视着这株从乡下新鲜空气中运来的年轻的树。我们像那个老牧师一样,也很想说一声:“可怜的树精啊!” “我是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啊!”树精说。“但是我却不能了解,也不能解释我的这种情感。一切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样,但也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样!” 周围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只有一面墙上映着阳光。墙上贴满了招贴和广告。人们站在它面前看,而且人越集越多。轻车和重车从旁边开过去。公共马车,像挤满了人的、移动着的房子,也哗啦哗啦地开过去了。骑在马上的人向前驰骋;货车和马车也要求有同样的权利。 树精想:这些挤在一起的高房子,可不可以马上走开,或者变成像天上云块那样的东西浮走,以便让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东西呢?她要看看圣母院、万多姆塔和那件一直吸引着许多观众来参观的奇迹。 可是这些房子却一动也不动。 天还没有黑,灯就已经亮起来了。煤气灯光从店铺里和树枝间隐隐地射出来。这跟太阳光很有些相像。星星也出来了——和树精在故乡所看到过的一样的星星。她感到一阵清凉的和风从星星上吹来,她有一种崇高和强壮的感觉。她觉得她有一种力量,可以洞察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可以感觉到树根的每一个尖端。她觉得她活在人的世界里,人的温和的眼睛在望着她,她的周围是一片闹声和音乐,色彩和光线。 从一条侧街里飘来管乐和手风琴奏的邀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这是叫人欢乐和享受生活的音乐。 这是鼓舞人、马、车子、树和房子跳舞的音乐——如果他们能跳舞的话。树精的心里有一种狂欢的感觉。 “多么幸福啊!多么美啊!”她快乐地高呼着。“我现在是住在巴黎!”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继续到来的新的日子,带来同样的景象,同样的活动和同样的生活——一切在不停地变幻,但同时又都是一样。 “现在我认识这广场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我认识这儿的每一幢房子、每一个阳台和店铺。我被安放在这里一个局促的角落里,弄得一点也看不见这个庄严伟大的城市。凯旋门、林荫路和那个世界的奇观在什么地方呢?这些东西我一点也没有看到!我被关在这些高房子中间,像在一个囚笼里一样。这些房子我现在记得烂熟:这包括它们墙上写的字、招贴、广告和一切画出来的糖果——我对这些东西现在没有任何兴趣。我所听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呢?我是为了那些东西到这儿来的呀!我把握了、获得了和找到了什么呢?我仍然是像从前那样在渴望着。我已经触觉到了一种生活,我必须把握住它,我必须过这种生活!我必须走进活生生的人群中去。在人群中跳跃;像鸟儿一样飞,观察,体验,做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我宁愿过半天这样的生活,而不愿在沉闷和单调中度过一生——这种生活使我感到腻烦,感到沉沦,直到最后像草原上的露珠似的消逝了。我要像云块,像生活的阳光一样有光彩,像云块一样能够看见一切东西,像云块一样运行——运行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这是树精的叹息。这叹息声升到空中,变成一个祈祷: “请把我一生的岁月拿去吧!我只要求相当于一个蜉蝣的半生的时间!请把我从我的囚笼中释放出来吧!请让我过人的生活吧!哪怕只是一瞬间,只是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这种大胆和对生活的渴望会招致惩罚都可以!让我获得自由吧,哪怕我的这个屋子——这棵新鲜而年轻的树——萎谢、凋零、变成灰烬、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都可以!” 树枝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一种痒酥酥的感觉通过它的每一片叶子,使它颤抖,好像它里面藏有火花,或者要迸出火花似的。一阵狂风在树顶上拂过去;正在这时候,一个女子的形体出现了——这是树精。她坐在煤气灯照着的。长满了绿叶的枝子下面,年轻而又美丽,像那个可怜的玛莉一样——人们曾经对这个玛莉说过:“那个大城市将会使你毁灭!” 树精坐在这树的脚下。坐在她屋子的门口——她已经把她的门锁了,而且把钥匙也扔掉了。她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星星看见了她,对她眨着眼睛!煤气灯看见了她,对她微笑,对她招手!她是多么苗条,但同时又是多么健康啊!她是一个孩子,但同时又是一个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绸子一样柔和,像树顶上的新叶一样碧绿。她的棕色头发上插着一朵半开的栗树花。她的外貌像春天的女神。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就跳起来,用羚羊那种轻快的步子,绕过墙脚就不见了。她跑着,跳着,像一面在太阳光里移动着的镜子所射出的光辉。如果一个人能够仔细地观察一下看出实际的情况,他将会感到多么奇异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停下步子,她的衣服和形体的色调,就会随着她所在的地方的特点和射在她身上的灯光的颜色而变换。 她走上了林荫大道。路灯、店铺和咖啡馆所射出的煤气灯光形成一个光的大海。年轻而瘦削的树在这儿成行地立着,各自保护着自己的树精,使她不要受这些人工阳光的损害。无穷尽的人行道,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餐厅: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从香摈酒和荨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这儿还有花、绘画、雕像、书籍和各种颜色布料的展览。 她从那些高房子下边的人群中,向树下可怕的人潮眺望:急驶的马车,单马拉着的篷车、轿车、公共马车、出租马车,骑马的绅士和前进的军队合起来形成一股浪潮。要想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简直是等于冒生命的危险。一会儿灯光变蓝,一会儿煤气灯发出强烈的闪亮,一会儿火箭向高空射去: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的确,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马路! 这儿有柔和的意大利音乐,有响板伴奏着的西班牙歌曲。不过那淹没一切的巨大响声是一个八音盘所奏出的流行音乐——这种刺激人的“康康”音乐①连奥尔菲斯②也不知道,美丽的海伦③简直没有听见过。如果独轮车能够跳舞的话,它恐怕也要在它那个独轮子上跳起舞来了。树精在跳舞,在旋转,在飘荡,像阳光中的蜂鸟④一样在变换着颜色,因为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内部都在她身上反射了出来。 ①这是1830年在巴黎舞场流行的一种音乐。 ②奥尔菲斯(Orpheus)是希腊神话中的有名的歌唱家和音乐师。 ③古希腊神话一个美人。 ④蜂鸟(Calibrian)是美洲热带所产的一种燕雀。身体很小,羽毛有光,飞时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 像一棵从根拔断了的鲜艳的莲花在顺水飘流一样,树精也被这人潮卷走了。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变出一个新的形状;因此谁也没有办法追随她,认出她,甚至观察她。 一切东西像云块所形成的种种幻象,在她身旁飘过去了,但是一张张面孔,哪一个她也不认识:她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来自她故乡的人。她的思想中亮着两颗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玛莉——可怜的玛莉!这个黑发上戴着红花的、衣衫槛楼的孩子,她现在就在这个豪华富贵、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名城里,正如她坐在车子里经过牧师的屋子、树精的树和那棵老栎树的时候一样。 是的,她就在这儿——在这儿震人耳鼓的闹声中。可能她刚刚才从停在那儿的一辆漂亮马车里走出来呢。这些华贵的马车都有穿着整齐制服的马夫和穿着丝袜的仆役。车上走下来的全是些服装华丽的贵妇人。她们走进敞着的格子门,走上宽阔的、通向一个有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的高梯。可能这就是“世界的奇观”吧?玛莉一定在这儿! “圣母玛莉亚!”里面有人在唱着圣诗,香烟在高大的、色彩鲜明的、镀金的拱门下缭绕,造成一种昏暗的气氛。 这是玛德兰教堂。 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穿着最时兴的料子所做的黑礼服,在光滑的地板上轻轻地走过。族徽在用天鹅绒精装的祈祷书的银扣子上射出来,也在缀有贵重的布鲁塞尔花边的芬芳的丝手帕上露出面。有些人在祭坛面前静静地跪着祈祷,有些人在向忏悔室走去。 树精感到一种不安和恐惧,好像她走进了一个她不应该插足的处所似的。这是一个静寂之家,一个秘密的大殿。一切话语都是用低声、或者在沉默的信任中吐露出来的。 树精把自己用丝绸和面纱打扮起来,在外表上跟别的富贵女子没有两样。她们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样,也是“渴望”的产儿呢? 这时空中发出一个痛苦的、深沉的叹息声。这是由忏悔室那个角落传来的呢,还是由树精的胸中发出来的?她把面纱拉下一点。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烟——不是新鲜的空气。这儿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去吧!去吧!无休无止地飞翔吧!蜉蝣是没有休息的。飞翔就是它的生活! 她又到外面来了;她是在喷泉旁的耀眼的煤气灯下面。“所有的流水都洗不净在这儿流过的、无辜的鲜血。” 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许多外国人站在这儿高声地、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在那个神秘的深宫里——树精就是从那里来的——谁也不敢这样谈话。 一块大石板被翻起来了,而且还被竖起来了。她不了解这件事情;她看到通到地底层的一条宽路。人们从明亮的星空,从太阳似的煤气灯光,从一切活跃的生命中走到这条路上来。 “我害怕这情景!”站在这儿的一个女人说。“我不敢走下去!我也不愿意看那儿的绮丽的景象!请陪着我吧!” “要回去!”男人说。“离开了巴黎而没有看这最稀奇的东西——一个人凭他的天才和意志所创造出来的、现代的真正奇迹!” “我不愿意走下去,”这是一个回答。 “现代的奇迹!”人们说。树精听到了这话,也懂得它的意思。她的最大的渴望已经达到了目的。伸向巴黎的地底层的人口就在这儿。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事情,但是现在她却听到了,看到许多外国人朝下面走。于是她就跟着他们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铁做的,既宽大,又便利。下面点着一盏灯,更下面一点还有另一盏灯。 这儿简直就是一个迷宫,里面有数不完的大殿和拱形长廊,彼此交叉着。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这儿都可以看得见,好像是在一个模糊的镜子里一样。你可以看到它们的名字;每一幢房子都有一个门牌——它的墙基伸到一条石铺的、空洞的小径上。这条小路沿着一条填满了泥巴的宽运河伸展开去。这上面就是运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面就悬着网一样的煤气管和电线。远处有许多灯在射出光来,很像这个世界的都市的反影。人们不时可以听到头上有隆隆声;这是桥上开过去的载重车辆。 树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听到过地下的墓窖吧?比起这个地下的新世界,这个现代的奇迹——这些巴黎的暗沟来,它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树精就在那儿,而不在那个马尔斯广场上的世界展览会里。 她听到惊奇、羡慕和欣赏的欢呼声。 “从这地层的深处,”人们说,“上面成千成万的人获得健康和长寿!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进步的时代,具有这个时代的一切幸福。” 这是人的意见和言谈,但不是生在这儿和住在这儿的那些生物——耗子——的意见或言谈。它们从一堵旧墙的裂缝里发出吱吱的叫声,非常清楚,连树精都可以听懂。 这是一只很大的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声音把它的情感、痛苦和心里的话都叫出来。它的家族对它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表示支持。 “我讨厌这些声音,这些人类的胡说八道,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是的,这儿很漂亮,有煤气,有煤油!但是我不吃这类的东西!这儿现在变得这么清洁和光明,我们不知怎的,不禁对自己感到羞愧起来。我们唯愿活在蜡烛的时代里!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很远!那是一个浪漫的时代——人们都这样说。” “你在讲什么话?”树精说。“我从前并没有看见过你。你在讲些什么东西?” “我在讲那些过去的好日子,”耗子说,“曾祖父和曾祖母耗子时代的好日子!那时到这地下来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时的耗子窝比整个的巴黎都好!鼠疫妈妈就住在这儿。她杀死人,却不杀死耗子。强盗和走私贩子可以在这儿自由呼吸。这儿是许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乱所——现在只有在上面剧院的情节剧中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物。我们耗子窝里最浪漫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儿现在有了新鲜空气和煤油。” 耗子发出这样吱吱的叫声!它反对新时代,称赞鼠疫妈妈那些过去了的日子。 一辆车子停在这儿,这是由飞快的小马拖着的一种敞篷马车。这一对人坐进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尔大道上奔驰起来。上面就是那有着同样名字的巴黎大马路,挤满了行人。 马车在稀薄的光中消逝了。树精也升到煤气光中和新鲜自由的空气中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里和窒息的空气中,而是在这儿看见了世界的奇观——她在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追寻的奇观。它定会发出比一切煤气灯还要强烈的光来——比从天空滑过去的月亮还要强烈的光来。 是的,一点也不错!她看到它就在那边,它在她面前射出光来。它闪耀着,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个闪光的门,向一个充满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园开着。小而宁静的人造湖和水池边亮着五光十色的煤气灯。用弯弯曲曲的彩色锡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闪光,同时从它们的花瓣里喷出一码多高的水来。美丽的垂柳——真正春天的垂柳——垂着它们新鲜的枝条,像一片透明而又能遮面的绿面纱。 在这儿的灌木林中烧起了一堆黄火。它的红色火焰照着一座小巧的、半暗的、静寂的花亭。富有勉力的音乐震荡着耳膜,使血液在人的四肢里激动和奔流。 她看到许多美丽的、盛装华服的年轻女人;这些女人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还有一位叫做玛莉的姑娘;她头上戴着玫瑰花,但是她却没有马车和车夫。她们在这里尽情地狂舞,飘飞,旋转!好像“塔兰得拉舞”①刺激着她们似的,她们跳着,笑着。她们感到说不出地幸福,她们打算拥抱整个的世界。 ①这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种土风舞,以动作激烈著称。 树精觉得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这狂舞中去了。她的一双小巧的脚穿着一双绸子做的鞋。鞋的颜色是栗色的,跟飘在她的头发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间的那条缎带的颜色完全是一样。她那绿绸衫有许多大折叠,在空中飘荡,但是遮不住她美丽的腿和纤细的脚。这双脚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头上绘出神奇的圈子。 难道她是在阿尔米达的魔花园里面吗?这块地方的名字叫什么呢? 外面的煤气灯光中照出这样一个名字: 玛壁尔 音乐的调子、拍掌声、放焰火声、潺潺的水声、开香槟酒的砰膨声,都混在一起,舞跳得像酒醉似的疯狂。在这一切上面是一轮明月——无疑地它做出了一个怪脸。天空是澄静的,没有一点云。人们似乎可以从玛壁尔一直看到天上。 树精全身感到一种使人疲劳的陶醉,好像吸食鸦片过后的那种昏沉。 她的眼睛在讲话,她的嘴唇在讲话,但是笛子和提琴的声音把她的话语都淹没了。她的舞伴在她的耳边低语,这低语跟康康舞的音乐节奏在一起颤抖。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也听不懂这些私语。他把手向她伸过来,抱着她,但他所抱着的却是透明的、充满了煤气的空气。 气流托着树精浮走了,正如风把一片玫瑰花瓣托着一样。她在高空上,在塔顶上,看到一个火焰,一道闪光。一个亮光从她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来,从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的灯塔上射出来。春天的微风把她吹向这儿;她绕着这塔飞。工人们以为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只蝴蝶在下落,在死去——因为它来得太早了。 月亮在照着,煤气灯和灯笼在大厅里,在散在各处的“万国馆”里照着,照着那些起伏的草地和人的智慧所创造的巨石——“无血巨人”使瀑布从这上面倾泻下来。海的深处和淡水的深处——鱼儿的天下——都在这儿展览出来了。你在一个潜水钟里,可以想象自己是在深深的池底,是在海底。水从四面八方向这厚玻璃壁压过来,六英尺多长的珊瑚虫,柔软和弯曲得像鳝鱼一样,抖着它身上的活刺,正在前后蠕动,同时紧紧地贴着海底。 它旁边有一条庞大的比目鱼:这条鱼舒舒服服地躺着,好像有所思的样子。一只螃蟹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它身上爬;虾子在它周围不停地飞跃,好像它们是海底的蝴蝶和飞蛾。 淡水里长着许多睡莲、菅茅和灯心草。金鱼像田野里的红色母牛一样,都排成队,把头掉向同一个方向,好让水潮能够流进它们的嘴里。又肥又粗的梭鱼呆呆地睁着它们的大眼睛望着玻璃墙。它们都知道,它们现在是在巴黎展览会里。它们也知道,它们曾经在盛满了水的桶里,做过一段很艰苦的旅行;它们曾经在铁路上晕过车,正如人在海上晕船一样。它们是来看这展览会的,而它们也就在它们的淡水或咸水缸里看见了:它们看到人群从早到晚不停地流动。世界各国送来了和展览了他们不同的人种,使这些梭鱼、鲫鱼、活泼的鲈鱼和长满青苔的鲤鱼都能看看这些生物和对这些种族表示一点意见。 “他们全是些有壳的生物!”一条粘糊糊的小鲤鱼说。“他们一天换两三次壳,而且用他们的嘴发出声音——他们把这叫做‘讲话’。我们可是什么也不换,我们有更容易的办法使我们可以互相了解:把嘴角动一下,或者把眼睛瞪一下就得了!我们有许多地方要比人类高明得多!” “他们可是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我是从一个大湖里来的。那儿人类在热天里钻进水里去。他们先把壳脱掉,然后再游泳。游泳是青蛙教给他们的。他们用后腿蹬,用前腿划。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他们倒很想模仿我们呢,但是他们学得一点也不像。可怜的人类啊!” 鱼儿们都瞪着眼睛。它们以为这儿拥挤着的人群仍然是它们在强烈的阳光里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的,它们相信这仍然是那些第一次触动了它们的所谓感觉神经的人形。 一条身上长有美丽的条纹和有一个值得羡慕的肥背的小鲫鱼,说它仍然可以看到“人泥”。 “我也看见了,看得非常清楚!”一条黄鲤鱼说。“我清楚地看到一个身材美丽的人形——一个‘高腿的小姐’——随便你怎样叫她吧。她有我们这样的嘴和一双瞪着的眼睛;她后面有两个气球,前面挂着一把伞,身上叮叮当当悬着一大堆海草。她很想把这些东西都扔掉,像我们一样地回到自然。她很想在人类所及的范围内,做一条有身份的鲤鱼。” “那个被拉在鱼钩上的人——那个男人——在做些什么呢?” “他坐在一个轮椅上。他手边有纸、笔和墨水;他把什么都写下来。他在做什么呢?人们把他叫做记者。” ”他仍然坐在轮椅上跑来跑去!”一条全身长满了青苔的鲤鱼老小姐说。她的喉咙里塞满了世界的艰难辛苦,因此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她曾有一次吞过一个鱼钩,她仍然把它带在喉咙里很有耐心地游来游去。 “一个记者,”她说,“用鱼的语言讲老实话,那就是人类中间的乌贼①!” ①乌贼的原文是Blaeksprutte,这是由Blaek和Sprutte两字组成的复合字,有双关意义。照字面讲,是“吐墨水的人”,即“黑良心的造谣者”的意思。 鱼儿们都谈出了自己的一套意见。不过在这人造的水晶洞里响起了一片槌子声和工人的歌声。这些工人不得不在夜里做工,好使一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们的歌声在树精的仲夏夜之梦里发出回响——她站在那儿,打算飞翔和消逝。 “这都是金鱼!”她说,同时对它们点点头。“我总算看到你们了!我认识你们!我早就认识你们!燕子在我家里讲过你们的故事。你们是多么美,多么辉煌,多么可爱啊!我可以把你们每一位都吻一下!我也认识别的鱼!这个一定是肥胖的梭鱼,那个一定是美丽的鲫鱼,这儿一定是长满了青苔的老鲤鱼!我认识你们,但是你们却不认识我!” 鱼儿呆呆地望着,一个字也听不懂。它们向那稀薄的微光望着。树精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已经来到外面。从各国运来的“奇花”在这儿发出新鲜的香气——从黑面包的国度来的,从鳄鱼的海岸来的,从产皮革的俄罗斯来的,从德国出产柯龙香水的河岸来的,从产玫瑰花精的东方国度里来的。 晚间的舞会结束以后,我们在半睡的状态中乘着车子回来了。音乐仍然清晰地在我们的耳朵里发出回音;我们仍然可以听见每一个调子;我们可以把它们哼出来。一个被谋害者的眼睛可以把最后一刹那间所看到的东西保留一段时间;同样,白天熙熙攘攘的景象和光彩,也映在夜的眼里。这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灭。树精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知道,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会这样。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花中间。她觉得她在故乡就认识这些花儿,这是御花园和牧师花园里的花,她在这儿还看见了鲜红的石榴花——玛莉曾经在她炭一样黑的头发上戴过这样一朵花。 她心中闪过一段回忆——一段在乡下老家所度过的儿时的回忆。她的热望的眼睛把周围的景色望了一下,她感到一阵极度的焦虑不安。这种心情驱使她走过那些壮丽的大厦。 她感到疲倦。这种疲倦的感觉在不停地增长。她很想在那些铺着的垫子和地毯上躺下来,或者在水边的垂柳上靠一靠,并且纵身跳人那清澈的水中——像垂柳的枝条一样。 但是蜉蝣是没有办法休息的。在几分钟以内,这一天就完了。 她的思想颤抖起来,她的肢体也颤抖起来。她躺到潺潺流水旁边的草上。 “你带着永恒的生命从土地里流出来!”她说,“请你使我的舌头感到清凉,请你给我一点提神药吧!” “我并不是一条活泉水!”泉水说。“我是靠机器的力量流动的!” “绿草啊,请把你的新鲜气氛赠一点给我吧!”树精要求说。“请给我一朵芬芳的花吧!” “如果我们被折断了,我们就会死亡!”草和花儿一起说。 “清凉的微风啊,请你吻我吧!我只要一个生命的吻!” “太阳马上就会把云块吻得绯红!”风儿说。“那时你就会走进死人群中去,消逝了,正如这儿的一切辉煌在这一年没有结束以前就会消逝一样。那时我就又可以跟广场上那些轻微的散沙玩耍,吹起地上的尘土,吹到空气中去——尘土,遍地都是尘土!” 树精感到一阵恐怖。她像一个正在洗浴的女人,把动脉管划开了,不停地流着血,而当她流得正要死的时候,她却仍然希望活下去。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在一个小教堂面前又倒下来了。门是开着的,祭坛上燃着蜡烛,风琴奏出音乐。 多美的音乐呵!树精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调子,但她在这些调子中似乎听见了熟识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一切造物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她觉得她听见了老栎树的萧萧声;她觉得她听到了老牧师在谈论着一些伟大的事迹、驰名的名字,谈论着上帝的造物可以而且能够对未来做些什么贡献,以求自己获得永恒的生命。 风琴的调子在空中盘旋着,用歌声说出这样的话: “上帝给你一块地方生下根,但你的要求和渴望却使你拔去了你的根。可怜的树精啊,这促使你灭亡!” 柔和的风琴声好像是在哭泣,好像是在泪水中消逝了。 天上露出红云。风儿在呼啸和歌唱:“死者啊,走开吧,太阳出来啦!” 头一道阳光射在树精的身上。她的形体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像一个肥皂泡在破裂,消逝、变成一滴水、一滴眼泪——一落到地上就消逝了的眼泪。 可怜的树精啊!一滴露水,一滴眼泪——一流出来就不见了! 太阳照在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上,照在伟大的巴黎上空,照在有许多树和一个小喷泉的小广场上,照在许多高大的房屋上——这些房屋旁边长着一棵栗树。这树的枝子垂下来了,叶子也枯萎了,但是昨日它还是清新向上。生气勃勃。像春天的化身。大家说它现在已经死了。树精已经离开了,像云块似地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地上躺着一朵萎谢了的、残破的栗树花。教堂里的圣水没有力量使它恢复生命。人类的脚不一会儿就把它踩进尘土。 这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我们亲眼看见过这些事情,在1867年的巴黎展览会里,在我们这个时代,在伟大的、奇异的、童话的时代里看见过这些事情。 (1868) 这篇故事最初是以一个单行本的形式出版的,由哥本哈根的莱泽尔出版社(C·A·Reitst——这是一个很老的名出版社,至今仍存在,曾从我翻译的安徒生童话中选出一个选本用中文在哥本哈根出版,作为文献)于1868年12月5日印出。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安徒生两次参观1868年4月1日至10月31日在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安徒生在他1877年出版的《童话和故事集》中,在这个故事后面,加了一段说明。他写道:“在1867年的春天我旅行到巴黎去,参观规模宏大的‘世界博览会’。我过去和以后的各次旅行,都没有这次事件能给我如此深刻的印象和愉快。博览会确是一次使人惊奇不已的盛会。法国和其他国家的报纸都在描述它的辉煌场面。一位丹麦的记者公开宣称,除了狄更斯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写出这种稀世的景象。不过我觉得这项工作倒特别适合我的才能。如果我能完成这项任务,使我的同胞和外国人都感到满意,我将会感到非常愉快。有一天,当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时,在我住的那个旅馆外面的方场上我发现有一棵栗树,它已经枯萎了。在附近一辆车子上有一株新鲜的年轻的树。它是这天早晨从乡下运来的,以代替这棵将要被抛弃的老树。通过这棵年轻的树,我关于世界博览会的思想就油然而生了。这时树精就向我招手。我在巴黎逗留的每一天以及后来我返回丹麦以后的时日,树精的生活以及它与世界博览会的关系一直盘踞在我的心中,而且逐渐具体化。我觉得我有必要再去参观博览会一次。我头一次的参观,还不够全面得足以使我的故事可以写得真实和丰满。因此我在九月间又去了一次。从那次回到哥本哈根后我才完成了这篇作品。” “树精”,是安徒生从那棵年轻的栗树幻想和创造出来的一个形象。通过他的眼睛和感受,安徒生描述世界博览会的壮观和意义。安徒生认为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汇集了直至当时为止的人类发明创造之大成,标志着人类文明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进步的时代,具有这个时代的一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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